产婆呼喊道:“月华夫人,您快用力啊!”

    媜儿忽又燃起了斗志,牙间咯咯作响,她的汗水和血液好似已经流干,她的力气也已耗尽,但她依然愿意为了萧琮这句话奋起一搏。

    她的样子让我想起回光返照四字,我突然骤升一股寒意,我害怕,非常非常害怕,就在媜儿用尽全身气力的时候,我却恐惧的浑身打颤。

    几个产婆突然同时惊呼一声,脸色极其难看,而媜儿的动作在这一刻,同时凝固。萧琮所有的表情也在刹那间停滞,我看见媜儿所有的气力烟消云散,她的身体软瘫得好像抽去了所有的筋骨,她的眼睛闭的紧紧的,她的牙齿也从嘴唇上松开。

    她已经没有了气息。

    我拼命捂着嘴压抑着哭声,却遮掩不了压抑悲恸时喉头的哽咽和骨骼的轻响,众人哭做一团,唯独萧琮愣愣坐着,怀中紧紧搂着媜儿。他不相信,他甚至没有流一滴泪,可是我知道,他的泪在心中已经酿成了滂沱大雨。

    “皇上,皇上!”产婆擦着额头的汗珠,“皇子还活着,可是……老奴不知道如何处理啊!”

    我于悲恸中醒过神,对了,媜儿拜托我保住她的孩子,我就一定要保住她的孩子!可是她的孩子既然活着,产婆为什么不抱来给萧琮看?

    我强撑着起身,嫣寻扶着我到媜儿下半身的方向,产婆一脸苦相揭开被褥,我脑中轰的一声巨响,差一点就踉跄倒地!

    那孩子,那孩子居然是腿先出来!

    产婆望着使劲乱蹬的小腿,战战兢兢道:“娘娘,这如何是好?月华夫人羊水早就破了,皇子此刻还活着,可见真是菩萨庇佑啊!但,但如若再拖延,这皇子必定会窒息的呀!”

    我从惊骇中挣扎出来,是了,媜儿的胎是坐位,这孩子必定是腿先出来才会要了她的命,可是现在媜儿已经死了,孩子却还活着,难不成置之不理,让这个无辜的孩子殉葬不成?

    不能!这是媜儿的骨血,是媜儿用命换来的孩子,绝对不能眼看着他窒息死在媜儿的身体里,若媜儿活着,也必定不会愿意用孩子换自己的命!

    主意已定,我跪在萧琮面前,忍住悲恸道:“皇上,皇子还活着,可是现在头还深陷在月华夫人体内,嫔妾请皇上做主,剖开月华夫人腹部,取皇子出来!”

    陶美人掩口惊呼,萧琮直勾勾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抹去眼泪道:“嫔妾请皇上开恩,剖开月华夫人腹部,救皇子一命!”

    萧琮嗬嗬笑起来:“你要朕剖开媜儿的身体?”

    李献良见状道:“皇上,奉薇夫人所说也有道理,月华夫人已经去了,可是皇子还活着,若不剖开月华夫人,皇子势必窒息而亡啊!”

    萧琮冷的像一块冰:“就是这个坐胎害死了她,是吗?”

    我眼看着那孩子的小腿动的越来越慢,急的焦头烂额,也不管萧琮喜欢不喜欢,“李太医,你精通医术,必然知道从何处剖才能不伤到皇子,你来!”

    李献良觑着萧琮脸色,哪里敢动步,嘴上说着“微臣、微臣”就是不敢下手。

    陶美人哭泣道:“龙胎未出世便害死了月华夫人,必是祖宗不忍见这样场面,才要收了他回去。娘娘,月华夫人尸骨未寒,你怎么忍心剖开她的身体?”

    我眼见那孩子不能活,又急又怕,扑到萧琮面前抱着他的膝盖痛哭道:“皇上,皇上你开恩,媜儿已经没了,可是稚子无辜,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也跟着陪葬啊!皇上,才刚媜儿还说极喜欢这个孩子,这是她和您的孩子呀,难道你要媜儿死不瞑目吗?”

    萧琮抬起头,对上我的目光,他的神色略略显出几分缓和,我顾不上讨他的旨意,“李太医,快,快动手取出皇子来,快呀!”

    李献良是个圆滑的人精,见萧琮始终不开口,哪里敢以身犯险?此刻嗫嚅道:“娘娘,皇上不下旨,微臣不敢亵渎月华夫人躯体。况且微臣双手都是汗,实在,实在拿不稳医刀……”

    “我来!”

    身后响起崔钰的声音,我泪眼朦胧转过身,他健步如飞,也不向萧琮请安,也不开口讨圣旨,只躬身对媜儿的躯体道了一声得罪。

    第一刀下去的时候,萧琮的身体晃了晃,我仍跪在他面前,抱住他的腿泣道,“皇上,走了的人已经走了,可是活着的人仍然要活着!皇上悲痛难抑,嫔妾何尝不是?但请皇上做主,查明究竟是谁故意拖延时间不许飞寰殿通报!”

    萧琮阖上眼睛,一滴泪滑了下来,“不用查了,是……太后。”

    第十四章 大梦终须醒

    我跌坐在地。不自觉的攥紧了身下的驼毛织金毯。

    陶美人怯怯道:“太后也是好意,近来天花肆虐,人多杂乱的,万一飞寰殿的人染上天花如何是好?只是,只是万万想不到月华夫人会是坐胎,这,这当真是谁也料不到的。”

    此刻,我的眼泪俱已哭干,也没有力气和她争。

    “哇……”婴孩洪亮的啼哭声骤然响起,产婆喜不自胜,飞快的将孩子裹紧擦净递给我道:“恭喜皇上,恭喜娘娘,是一位小皇子!”

    我接过那苦命的孩子,他有着卷卷的黑发,像我们裴家人;眼睛明亮如泓,又像极了萧琮。

    我流着泪抱他侧向给萧琮看:“皇上您看看。”

    产婆也擦了把汗道:“皇子五官端正威武,手足有力,体壮貌端,正是有福之像啊。”

    萧琮偏了头向里,明明白白的不想看。我将媜儿的孩子递给早在一旁守候的乳娘,跪伏在地道:“皇上,嫔妾知道您心中悲伤,可是他是媜儿用命换回来的孩子,您不能这样厌弃他啊!”

    萧琮搂着逐渐冷却的媜儿,一言不发。

    崔钰净了手侍立在侧,蹙眉道:“月华夫人虽然胎位有异,但微臣早有应对之法,若不是今日突然发作,微臣又恰好不在宫中,也不至于白白搭上一条命……”

    萧琮脸色阴沉:“哦?”

    李献良惊出一身冷汗,忙说:“皇上明鉴,崔太医虽然医术高明,但微臣自信也非庸碌之辈!微臣奉旨赶到时,月华夫人已经发作一两个时辰了,皇子滑进产道不可逆转,并非微臣未尽全力啊!”

    崔钰道:“臣在家中接到娘娘旨意,不敢有稍时耽搁,快马加鞭进的宫门,谁料到还是没能挽回月华夫人……”

    我喃喃道:“是了,若是一发作便能通知你赶回来,也不至于这般田地……”

    我看向陶映柔,苦笑道:“陶美人,你当真是一片忠心对太后啊。”

    陶美人脸色乍变,潸然泪下道:“嫔妾受太后所托,岂敢有半分不恭不敬?况且太医们都忙于诊治各宫各处的天花,实在并非嫔妾有意拖延不报。”

    萧琮心灰意冷,低语道:“出去吧,你们都出去,让朕静一静。”

    这一晚的夜色深得可怖,我几乎迈不开步,全靠嫣寻和锦心拖着我才能缓缓而行。

    走过那段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头的回廊,外殿已经来了很多人。

    宁妃迎上来:“妹妹,月华夫人她……”

    我嘴唇发粘说不出话,陶美人屈膝一福,哽咽道:“月华夫人殁了!”

    一片哗然,有人叹息,有人低泣,也有人幸灾乐祸。

    和妃道:“适才宫人们来报,本宫还不信。月华夫人身体强健,这一胎又怀的颇为轻松,谁知道好好的就香消玉殒了,可惜,可惜!”

    她拿了绢子擦眼泪,又道:“皇后这些天身上不爽快,本宫暂时还不敢贸然禀报,妹妹别怪本宫,本宫实在是不想她再劳神。”

    我的泪水潸潸而落,“皇后和媜儿交好,娘娘不告诉皇后是对的,万万不敢再因为媜儿的事让皇后身子有损。”

    裕妃眼圈儿红透,“本宫虽然不喜欢她,但想起她受的是这样的罪过,也不忍心……”

    身边位份低的妃嫔纷纷献殷勤给裕妃拭泪,独独云意递了绢子给我:“娘娘节哀。”

    我心中一松,似被千万利爪狠狠撕拉抓挠着,抽搐着疼的连气也喘不均匀,恍惚中周围的人影都晃悠起来,我再也站不住,直朝地上滑去。

    “娘娘!”“妹妹怎么了?”“传太医,传太医!”

    一迭声的呼喊和纷杂晃动的人影,这便是我昏过去之前所有的印象。

    几日后,月华夫人出殡。

    体制自然按着妃位来,萧琮体恤,极尽盛大。

    父亲与女眷不敢恸哭,只在我单独召见时老泪纵横,三娘哭的死去活来,口中不少抱怨之词,我不争辩,也不生气,只默默流泪,任她摇撼我大病初愈的身子。

    若不是我最后那几日因为天花的事疏于防范,媜儿大约也不会枉死,即便是凶险万分的坐胎,若我令崔钰连日当值,又或者我亲自守在飞寰殿,那么也不至于拖拖拉拉好几个时辰,白白断送了她的命。

    媜儿的丧事办妥后,我神思恍惚,又昏昏沉沉睡了十来日,一并连宫中中秋赏月执蟹的盛典也避过。

    迷迷糊糊过了几日,自己觉得头脑中清醒不少,身子也没那么沉重倦怠,便起来要粥喝。

    李顺听见我要吃饭,喜的抓耳挠腮,麻利儿的催促小厨房做了粥呈上来,“崔太医说娘娘这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娘娘这几日凝神汤只怕也喝腻了,尝尝新做的小米粥,这粥稠稠的,最是养人!”

    我闷闷的喝下小半碗,心里想着媜儿的孩子,开口待要问,嫣寻先说道:“这些日子皇上吩咐将五皇子一直养在咱们宫里,乳娘都是现成的,嬷嬷们也能干,五皇子身体可强壮着呢,娘娘只管放心。”

    我“唉”一声,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什么。

    嫣寻又道:“皇上天天都来,只不巧娘娘总是在睡。崔太医说娘娘是伤心过度,不必用药,由着这样睡几日自己就好了。听了这话皇上才放心,今儿也是刚走一阵子,还是太后遣人来请用午膳才走的。”

    我怔怔道:“难为皇上还记得我。”

    嫣寻含笑为我掖紧了领口处掩着的大手帕子,“皇上疼惜娘娘,原本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月华夫人既已仙去,这宫里也就只有娘娘是皇上的知心人,皇上不关心娘娘关心谁呢?”

    我也说不上是怅惘还是宽慰,心里那一块空缺好似又补了起来。

    刚夹了一筷子千丝,便听见有人爽朗道:“妹妹倒是会将养,这段时日忙死咱们两个无能之辈了!”

    宁妃和云意说笑着进来,宁妃对云意说:“本宫就说妹妹该大好了,你还只不信,如今知道伸手要吃的,便是好了!”

    云意含笑道:“娘娘聪颖,看奉薇夫人的气色确实是大好了。”

    嫣寻忙唤人搬了椅子过来请她俩入座,宁妃斜斜坐在床沿上,望着我面前的小饭桌道:“吃的这样简单,难怪皇上不放心,特特的命我给你送些东西来。”

    她招招手,采茵和顺茗提着食盒上前,宁妃揭开食盒的盖子,是一碟琥珀核桃仁,一碟子糖醋拌雪里红,一碟海虾肉拌芹菜,一碟子椒糖芥菜丝、一碟糟鹅掌并一盘小葱拌豆腐丁儿。

    “你别看没有大鱼大肉,这才是皇上心疼你的地方。”宁妃将海虾肉拌芹菜放到我面前,撤换下我开始吃的一碟五香千丝,“皇上怕你没胃口不想吃东西,让我专门在御膳拣几样清爽开胃的小菜,大油大荤不许上,怕你见了就厌烦。说句僭越的话,咱们这位爷现在行事也洒脱,但凡只要合了你的胃口,便是想吃星星月亮也得去给你摘。”

    我也知道萧琮是真心疼我,不觉噙了喜色,“姐姐又说笑,福康呢?”

    宁妃道:“我怕你嫌她呱噪,让她在偏殿看弟弟妹妹去了。”

    云意给我布菜,“和妃娘娘犯了旧疾,妹妹身子也不爽快,皇上便让宁妃娘娘主持大局,谁知道宁妃娘娘怕我偷懒,一并连我也扯了进去,从月华夫人丧礼到中秋赏月,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我真是无能之辈,每日忙的焦头烂额,只盼着妹妹快些好起来替我卸了这千斤重担。今日可见佛祖还是疼我的,这不,妹妹果然好了。”

    我见她说的俏皮,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宁妃拊掌道:“阿弥陀佛,可笑了!才刚进你慕华馆的大门,本宫还以为进了阴云密布的雷雨司呢!”

    我才要说话,又见一个人进来,后面跟着提食盒的人。

    “宁妃娘娘金安,奉薇夫人金安,沈芳仪万福。”

    娇滴滴的陶美人说起来话来也如黄莺出谷,端的一把好嗓子。

    宁妃略蹙了眉:“你这是?”

    陶美人笑吟吟道:“太后听皇上说奉薇夫人胃口不佳,特意令嫔妾为奉薇夫人送些吃食来。”

    她下巴微微一抬,喜慧提着食盒上前。陶美人伸手打开食盒:“这是一碟蟹黄烧卖,这是一碟虾仁芝麻卷,外带醉蟹黄泥螺,糟鸭蛋各一色,都是太后钦点的。”

    我冷冷看着她:“辛苦妹妹走一遭了。”

    陶美人神色更加谦卑:“嫔妾不辛苦,嫔妾因为月华夫人一事深感自责,能为奉薇夫人尽一点绵力,也是嫔妾的福气。”

    她竟然还有脸在我面前提起媜儿!她怎么敢!

    我握住银匙的手猛然一紧,很快又放松,我尽力微笑道:“既然妹妹已经送到,也可以回去向太后复命了。”

    陶美人抬起头,一张娇艳的脸庞上现出怯懦,“嫔妾不敢回去复命。”

    “怎么?”

    陶美人道:“太后叮咛,要嫔妾务必看着奉薇夫人用膳,否则不许回去复命。”

    云意按捺不住,冷笑道:“你不会回去说奉薇夫人已经用过膳了吗?”

    陶美人轻轻一福道:“太后对嫔妾恩重如山,嫔妾不敢捏词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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