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起玉真,她面色平静,双眼明澈,双手勾了我的脖子,又说:“母妃,树里面真的有人,我听见她哭了……”

    宁妃忙道:“快送公主回去,请国师过来看看!”

    我并不想闹大,摆手道:“不用劳烦国师了。小孩子幻听是常有的事,送她回去歇着。”又嘱咐锦心道:“让公主喝碗热热的牛奶,哄她睡觉。”

    众人簇着玉真去了,我盯着面前这棵树,这是一棵很普通的银杏,只是因为年成久了,树干很是粗大,估计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

    宁妃扯了扯我道:“妹妹,咱们走吧,树荫下面怪渗人的。”

    我道了一声好,却不由自主的学着玉真的样子,将耳朵贴在了树干上。

    静谧,只是一片静谧,耳边只有御花园的叽喳鸟叫和孩子们的欢笑声,树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直起身子,笑着对宁妃说:“什么声音也没有,这孩子是皮痒了,明明是自己贪玩,怕被咱们责怪,便编出这样的胡话来。”

    宁妃苦笑道:“树都是实心的,里面怎么可能有人?我听见她那样说话,只觉得自己身子都寒浸浸起来,偏你还敢去听。”

    恰巧云意等人也跟了过来,几人说说笑笑,便把这桩怪事撂下了。

    次日天阴,我不许玉真出去玩,因着她头日说谎的事,罚她在宫里练字。

    萧琮下朝过来,玉真正糊了一手的墨,张牙舞爪的跟我闹。

    “我不写嘛,我不写嘛!”

    她娇滴滴的嚷着,萧琮心疼不已,“不写便不写吧,正是玩闹的年纪,你这样管着她也不妥。”

    我嗔他一眼:“皇上就知道惯着她,六岁大了,怎么不该练字?且不说福康元倬,便是元澈也比她争气,人人都会几个字,她呢,就会个‘天、人、大、小’,别的一概不会不认识,就会跟我闹!”

    萧琮搂过玉真,问道:“你母妃说的可是实话?其他人都比你识的字多?”

    玉真撅着嘴道:“父皇,识字慢些有什么要紧?人各有志呀!”

    谁也料不到她人小鬼大的说出这一句,萧琮和我都撑不住笑起来,我捏一把玉真圆嘟嘟的脸颊道:“听听,就会这些歪理。”

    萧琮笑道:“这样的口齿和滑头还不是跟你学的,教坏了朕的女儿,现在你倒不认账了。”

    我奉上新沏好的茶给萧琮,将玉真从他怀里拉出来,唤人带她下去洗手。玉真临走前还回头再三再四道:“父皇,你告诉母妃,不要让我再写字了,墨在手上很难洗掉的,我怎么吃点心呀!”

    萧琮忍着笑打发她去,“父皇知道了,你快去洗净了手回来吃点心。”

    他注目我道:“这孩子玉雪可爱,偏你也忍心吼她。”

    我坐在他对面,静静的用小银锤砸核桃,剔出核桃肉递给他道:“还有个更聪颖懂事的孩子,偏您也舍得不闻不问。”

    萧琮的脸色逐渐淡漠,他放下手中满握的核桃肉,似乎有些百无聊赖,更加不打算开口接话。

    我继续砸着核桃,略分了神看着庭院里来往的宫人,白裙红襦,不乏青春貌美多者。现下说是为了皇后的病不再选妃,以后呢?万一皇后薨逝,太后要选王家的女子入宫,萧琮会如何处理呢?

    元倬不能说话,自然不可能继承大统;元澈虽然乖巧,但在萧琮心中始终是害死媜儿的元凶;宫中子嗣便只有陶美人的儿子元晟,萧琮若是立他做了太子,我和我的孩子以后还有立锥之地吗?

    “哎呀!”我惊呼一声,原来在砸核桃的时候想着心事,不留神便砸到了自己的手指。

    萧琮牵起我的手道:“怎么样?怎么这样不小心?”

    他忙唤人传太医,几乎同一时刻,内殿隔断悬挂的珠帘后面扑出一个小小的人儿,“母妃,你疼不疼?孩儿给你吹吹!”

    是元澈。我忍着疼抚摸他的头道:“母妃不痛,一会儿就好了。”

    萧琮乍一看见他,脸色并不好,“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我怕他吓着元澈,便想护着元澈在我背后,可是元澈偏从我身后走出来,跪在萧琮面前道:“父皇,孩儿在里面小睡,听见父皇来了,来不及走避,请父皇恕罪!”

    萧琮平时并不留意他,连话也少和他讲,此刻听他说话有条有理,俨然小大人状,便稍稍和缓了脸色道:“既是父皇来了,你怎么不出来请安,躲在你母妃屋子里成何体统?”

    元澈毕竟还小,听见萧琮话里带着责备,眼眶立即涨满了泪水。我温言道:“您不喜欢他,孩子自己心里也清楚。回回您过来,他都自己避开,为的是不让您见着他心烦,哪里是有意不向您请安?”

    萧琮哼一声,不置可否。

    第十八章 恍然终成痴

    我不许任何人告诉元澈他不是我的亲生孩子,更不许在他面前提起媜儿难产的事,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我亲生,以为玉真是他的亲姐姐。

    元澈有的,玉真不一定有;但玉真有的,元澈一定要有。我尽一切去疼爱他,只希望能够全力弥补给他那份缺失的双亲挚爱。

    此刻这个出生便失去母亲,而后被父亲无端厌恶的可怜孩子跪在我面前,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

    我恨死萧琮摆的这张臭脸,趁着给他布茶点的机会在他手背上捏了一把,朝含着泪又不敢哭的元澈努了努嘴。萧琮瞪我一眼,我同样瞪着他,萧琮无奈,随口对元澈道:“起来吧。”

    嫣寻忙扶起元澈来,元澈灰败着小脸站着一动不敢动。

    萧琮不看他,咬了一口茯苓糕,“里面夹的什么馅儿?不像豆沙,别有一股清甜。”

    我道:“别处都是豆沙馅儿,您吃也吃腻了。这里面夹的是去年秋天收下的金桂,淘澄净了拌上砂糖腌渍好,总共只得了一小罐,专门给您留着用的。”

    萧琮看着我,脸上带了喜色,“你为朕也算用心。”

    我笑着自嘲道:“嫔妾人老珠黄,若再不留心些,这会子母子三人还不知道在哪里自求多福呢。”

    萧琮拧上我的腮:“你这样的娇艳容貌也说人老珠黄,那三个岂不是成了老太婆了?况且你这样讲,莫非质疑朕只是贪图你的美貌?”

    我打下他的手来,微红了脸,“说话便说话,动手动脚的干什么,孩子还在这里呢,你这当爹的也不怕臊!”

    萧琮哈哈大笑,却见玉真踢踏着奔进来,一头扎进他怀里,乱拱乱蹭道:“父皇抱,父皇抱!”

    萧琮宠她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当下答应着一把举起来在殿内打着旋儿玩,玉真咯咯咯的疯笑,元澈退了几步避过,脸上的黯淡更见深重。

    我叹口气,因着萧琮泾渭分明的区别对待,这孩子异常懂事早熟,每每见着萧琮疼爱玉真等人,起初还凑上去撒娇,几次冷钉子碰下来,便学会默默站在一旁犹如路人,只有那眼中间或闪烁的泪光告诉我他对父爱的渴望和不解。

    我招了招手,元澈慢慢蹭过来,我拿起一块茯苓糕递到他手里,揽了他在怀中,抚摩着他的脸颊道:“你姐姐是女孩子,所以父亲对她宽松些。你是皇子,以后是要封王封爵的,你父皇对你严厉,是不想你学你姐姐这样疯疯癫癫的。”

    元澈低低道:“可是母妃,我宁愿和姐姐一样。”

    我更紧的将元澈抱进怀,自己也无法自圆其说。萧琮对玉真,对福康,对元倬元晟都是万般疼爱。独独对元澈,冷淡的态度任何人也看得出。

    若是媜儿在,他或许会是萧琮最宠爱的儿子,可是天意弄人,媜儿既不能疼爱他,连萧琮也对他那样冷漠。稚子无辜,他又错在哪里?

    我忍住即将掉落的眼泪,元澈乖巧的反手摸上我的下颚,“母妃,没关系,父皇喜欢姐姐,就和喜欢孩儿是一样的。”

    这样懂事的孩子,叫人如何不心生怜惜?

    玉真与萧琮的嘻嘻哈哈声传了过来,我看见元澈眼中的羡慕,那样浓重的羡慕,压得我心里沉甸甸的。

    云台馆的仙鹤是萧琮特意令人饲养的,姿态闲适高洁,让人见之忘俗。其中有一只白羽胜雪,偏巧尖尖的喙是鲜红色的,更显得珍稀罕见。

    此刻云意见我带着他们姐弟去了,忙不迭的安排桌椅,令人上茶上果子上糕点,自己抱了玉真在怀里,心肝肉的唤起来。

    玉真好动的跟小猴子似的,哪里肯让人抱着静静的坐一会儿?又听见仙鹤鸣叫,早从云意身上扭下来,伸手抓了满把的榛子跑到庭院边上看仙鹤去了。

    云意历来偏爱玉真,玉真自小也不与她见外,云意因笑骂道:“又不是属猴的,怎么行动跟个小猴儿似的?顺茗快跟着去伺候着,小心别碰着哪里。”

    又扬声对玉真道:“慢些跑,别跌了回来哭闹!”

    我牵了元澈的手,“你怎么不跟姐姐去?”

    元澈仰起脸,晶莹的眼眸里全是与稚气不相符的稳重,“孩儿没有请母妃示下,不敢在沈母妃殿中乱跑。”

    云意原本与媜儿不谐,对元澈也淡淡的,此时惊异道:“我不是听错了吧?文绉绉的,这是小孩子说的话吗?”

    我递了奶茶给元澈,叹息道:“这孩子懂事的早,我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云意端详着元澈,问他:“沈母妃叫人带你同姐姐一起去看仙鹤好不好?”

    毕竟只是孩子,哪有不贪玩的?元澈正喝着奶茶,忙丢下奶盅眉开眼笑连声说好,宫人带了他下去,云意望向我道:“难为你教的这样好。”

    “我哪里额外教过他什么?玉真和他同吃同住,师傅也是同一个,偏没有元澈一半懂事。”

    云意笑道:“玉真那样受宠,自然刁钻些。元澈嘛……他懂事些也好,起码你轻松一些。”

    我盖上元澈喝过的奶盅盖子,淡淡道:“这样委曲求全的懂事,我总觉得对不住媜儿。”

    云意看了看四周,轻声道:“你还是不打算告诉他裴媜的事?”

    我道:“是。他那样小,因为皇上不宠他,已经被人低看一等了,只是因为心里以为是我亲生的孩子,终归有点底气。若是告诉他他生母是因为他难产死的,他父亲因此而厌弃他,而我不过是他姨母。你觉得,他能承受得了吗?”

    云意想了想,也叹一声道:“罢了吧,这孩子也够命苦的。”

    我俩默默的坐了一会子,云意忽又笑道:“对了,慕容宝林新练了一曲舞蹈,跳起来甚是可观,要不要叫她也来坐坐,顺便给妹妹跳一曲看看?”

    听她说的新奇,我也起了玩心,正要答应,忽然听见庭院里一阵喧哗,遥遥传来玉真的嚎啕声。

    我跟云意都骇然不已,忙起身奔了出去。

    却见一群宫人内监围着玉真,另外有人驱赶仙鹤,我拨开人群,云意慌的揽了玉真入怀,一迭声问:“伤着哪里没有?痛不痛?”

    顺茗发颤道:“公主用石子投掷仙鹤,那仙鹤便啄了过来,奴婢们护卫不力,惊吓了公主,还请娘娘责罚!”

    我看见玉真身上脸上并无伤痕,再听见是她用石子投掷仙鹤引得仙鹤发狂,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训斥她道:“我看你真是皮痒了!平日里母妃是怎么跟你说的?这些飞禽都是兽类,不能靠得太近,不能挑衅斗狠,你都当做耳旁风了?”

    玉真觑见我发火,又见云意不吭声,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宫人们跪了一地,讨饶请罪之声不绝。

    我忽然记起元澈,扫了一圈人群里并无他,顿时渗出一身冷汗,“五皇子呢?五皇子在哪里?”

    宫人们面面相觑,有人说:“刚才喂食仙鹤时五皇子都还在的,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放眼望去,云台馆庭院深深,树木郁郁葱葱,哪里有元澈的人影?

    云意哄着玉真,质问宫人道:“既然喂食的时候都在,必定与公主在一起,这样近的几步距离,五皇子什么时候不见的你们竟不知道?”

    顺茗道:“那仙鹤突然发了狂,奴婢们都着急护卫公主,没,没注意到五皇子……”

    我厉声道:“什么叫做没注意?难不成你们都围在公主身畔,五皇子身边就没有一个人留心伺候?”

    顺茗吓的连连叩头,其余人等俱皆战栗不敢回话,

    这样的情景也不用再回话了。

    我心里明白,宫人内监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下意识的都去护着玉真,并非忠心一片,而是因为她是萧琮的心头肉,若是有了一丝损伤他们都担待不起。可是元澈呢?元澈虽然不受宠爱,毕竟是堂堂东秦的皇子啊!

    我气的浑身发抖:“好,好,好!好一群忠心护主的奴才!公主固然要保护,皇子又怎能被弃于不顾?混账!简直混账!”

    云意第一次见我如此动怒,颇有赧色道:“妹妹,是我宫中的人不省事,我一定重重罚他们,只是现下咱们如何是好?”

    我又急又气又担心,一瞬间手足无措,忽听见远远一声“母妃”,触目几丈之处有几棵成荫的芭蕉,芭蕉后面闪出一团小小的绛色,是元澈!

    他一身的灰土,想必跌过跤。此时壮着胆子哭着跑过来抱住我的腿直喊母妃,我也禁不住泪水滚滚而出,紧紧搂着他不松手。

    云意哄罢玉真又劝我道:“好了好了,五皇子安然无恙就最好了,你们母子这样哭作一团,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了呢,擎等着太后训斥么?快别哭了。”

    元澈听了云意的话,拿衣袖为我擦拭脸上的泪:“母妃,是孩儿不乖,孩儿害怕所以躲起来,不是故意让母妃担心……”

    我紧紧抱牢他,似乎一松开他就会被周遭虎视眈眈的各种危险抓住,我那样害怕他受到伤害,像当初担心玉真那样。可是玉真现在已经有那么多人疼爱怜惜,元澈呢,除了我,这宫里还有谁是真心疼爱他的呢?还有谁是真心想要保护他呢?

    我看着元澈身上的灰土,看着他小大人一般的举动,心中的酸楚和愤怒无法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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