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嘛啊?”姜明珍揉着手,瞪了他一眼:“我借你的用一下不行吗?”

    “不行。”

    姜明珍从来没听过何玉用那么大声的音量说话。

    他将水彩笔盖上盖子,一把一把复原到盒子里,期间完全不看她。

    “哼,活芋小气鬼!”姜明珍哪曾被何玉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沉寂许久的大小姐脾气顿时上来了:“你的水彩笔难用死了,好多画两下就没水了,我还不爱用呢。”

    “被你弄坏了。”

    何玉捡起被丢地上的水彩笔,在自己手心里试着画线。

    “没水了……”

    他整个人像傻掉一样,不停地画呀画,笔已经涂不出颜色。

    姜明珍看着他低垂的头,豆子大的泪水从他眼里一滴滴滚落。

    他竟然哭了。

    本来姜明珍已经气到准备掀桌子,看他这样,忽然心虚了。

    至于吗?何玉被她从梦里打醒无数次,有时候打得很重,他也不会哭啊。被她骂得狠的时候,被她抢东西的时候,那些不比用了他的水彩笔严重吗?他都没有哭啊。

    “没水就没水啊,我赔给你。”姜明珍宽宏大量道。

    既然他哭了,她就不发火了,这次不跟他计较。

    “你那种水彩笔我还有很多。我有24色、48色的、72色的,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叫我爸妈买十盒赔你。”

    何玉还在哭。

    “你听到没有!”她吼他:“不要哭了好吗!”

    男孩哭得脸都红起来,嘴用力地一下一下抽气,呼吸不畅的样子。

    姜明珍也被他弄哭了。

    她哭起来不比他的安静,她哭得歇斯底里。

    大人们注意到客厅的动静,赶忙下楼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小孩都在哭,根本无法沟通。

    范阿姨过来仔细一看那些水彩笔的样式,心道坏了。

    “是何玉他爸爸送他的水彩笔。”

    听着儿子的哭声,她心里也疼:“被小姐拿去用,好像用坏了一些。”

    “小珍!”

    姜元和徐美茵对范阿姨家里的事再清楚不过,马上转头去骂姜明珍了。

    “你怎么能乱用别人的东西呢?”

    “不就是……破水彩笔吗!”

    姜明珍赖到地上,揉着眼睛,蹬着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也凶我!”

    她不懂,她委屈,她对何玉爸爸的事一无所知。

    大人们叹了口气,不知对她从何说起。

    只好先和何玉道歉。

    “何玉啊,叔叔阿姨给你买水彩笔好吗?你要什么样的,叔叔阿姨买,买特别多啊。你别哭了,原谅姜明珍好吗?她……”

    那是何玉听过的最恶毒的一句话。

    “她,不知者无罪呀。”

    六岁的他尚且无法完整理解这句话,他只听得懂意思。

    因为姜明珍不知道,所以她做的错事,全部当没有过,他要原谅。

    可是,他的水彩笔坏了,就那么坏了,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全世界最贵的、最好、最多颜色的水彩笔,它们加起来,也抵不过他爸爸买给他的。

    “我不要你们的水彩笔!”男孩的声音哑了,像竖起毛的小动物一样,暴露出浑身的锋利。

    当姜明珍哭得累了,嚎啕大哭化为抽泣时,他仍然在哭。

    周围的声音都在耳朵里消失,何玉沉浸于无尽的悲伤之中。

    幼年丧父、到新的地方、寄人篱下的生活,做不完的噩梦……压抑的情绪被坏掉的水彩笔剪开了一个缺口。他停不下来,所有这一年来感到沉重的一切将他淹没。

    “阿玉,别哭了。”范阿姨按住何玉的肩,帮他擦眼泪。

    即便是平常夸了他千句万句“你好乖”,姜家也不是能容他发脾气的地方,不能再哭了。

    第10章 道歉进行时

    徐美茵把姜明珍带回房间,她还不乐意。

    何玉没有跟她道歉呢!

    上一次他得罪她,说她长得像鬼。最后他帮她捡熊、跟她说了对不起,好久之后她才打算原谅他的。

    这一次比上一次的更严重!

    姜明珍不哭了,冷静下来,深感自己刚才没有发挥好。

    “活芋把我的手弄痛了。而且,他的笔他自己天天用,是他用没水的,我只是拿来画了一两下而已,没水怎么能说是我用坏了,明明他……”

    “姜明珍!”徐美茵拉下脸,非常严肃地叫了她的大名。

    “哼。”姜明珍的嘴噘得高高的,能挂得上一个酱油瓶。

    “换作是你,你的水彩笔被人弄坏了,你什么感觉?”

    她答得理所当然:“我才不会在意,反正我有很多水彩笔。”

    徐美茵叹了口气,想着举出更恰当的例子:“你最喜欢的玩具,被别人弄坏了呢?”

    “我会叫他赔我一个啊。如果他不赔,我就跟我爸妈说,叫你们重新买一个一模一样的给我。”

    姜明珍从小家境优渥,她有溺爱她的父母,没吃过苦。让她站在何玉的角度思考是很难的,他的生活和她的,找不到相通之处。

    好在徐美茵有教导她的耐心。

    “我不答应给你买,你再也没法拥有一模一样的玩具了,你会怎么做?”

    姜明珍倔着,不肯松口:“那我找爸爸啊。”

    “我说的是,如果你爸爸和我,有一天没有办法买东西给你了,你再也拿不回来你最爱的玩具了。那你会怎么做?”

    她妈妈尝试把姜明珍放到何玉的位置上,让她明白何玉的哭泣事出有因。姜明珍不傻,她听出来她妈妈的意思,可她若是承认何玉没做错事,那做错的就成了她自己。

    “你们会给我买的。”

    跟她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

    换作以往,徐美茵这会儿已经放弃说教了,她觉得孩子还小,大了再跟她说也不迟。但她看着自己六岁的小女儿,忽然觉得,或许现在教她都太晚了。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女儿已经不可爱得成了这个样子。

    “你今天做了很严重的错事。”

    放弃要她将心比心地自己发现错误,徐美茵直接指出来了。

    “首先,你借走别人的东西,没有提前跟人家说。第二,那是对于何玉很重要的水彩笔,你把它弄坏了。第三,你弄坏后没有跟他道歉,反而大哭大闹,怪他小题大做。”

    姜明珍不懂:“活芋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拿啊?”

    徐美茵反问她:“你为什么可以拿?我有没有教过你,借别人东西前,要问别人愿不愿意?”

    是教过。姜明珍会问的,假设对方是学校的同学,她借东西一定会提前打招呼;但对方是何玉,姜明珍便不会提前知会。

    她抢他东西,抢成了一种习惯。从何玉乖乖地把自己的地瓜干让给她的那一刻起,最后一点“他”与“我”的界限也消失了,他的东西就等同于她的。

    “好吧,”姜明珍承认:“算我有一点点做错了。”

    “不止一点点,我说了,是错得很严重。他的水彩笔,是他爸爸送他的。你知道吗……何玉的爸爸不在这个世上了。”

    “啊?那他去了哪里?”她问得一派天真,完全不知其中的沉重。

    徐美茵选择不再避讳地,和她的女儿谈论不幸的事。但姜明珍对于死亡的理解,相当浅显。死亡离她年轻的爸爸妈妈很远,离她更远,远得就像是永远不会到来一样。

    她妈妈吐出一口气,向后靠上了椅背。

    “哪里也不去,他只是不会回来了。”

    姜明珍沉默了。

    她沉默地思考,不再回来的概念。

    “他爸爸没了以后,何玉每晚睡得很不安稳。你不是相当了解的吗?他晚上老是做噩梦。听范阿姨说,何玉爸爸出事的时候,何玉也在那个工地。他这孩子,很可怜啊……”

    “所以,”姜明珍想起来:“他做噩梦时总叫着‘爸爸’,他很想念他的爸爸?”

    “是啊。你之前到爸爸妈妈这儿,笑话何玉要跟范阿姨一起睡。和何玉一样的年纪,你已经跟我们分房,在自己房间也能呼呼地睡得跟小猪似的。但是,小珍啊,你能安心地睡觉是因为你知道,家里很安全,不管发生什么事爸爸妈妈都会保护你。而何玉呢?这里不是他的家,他的爸爸没有了。”

    徐美茵字字句句都说得温柔,姜明珍的头却被她越说越低。

    她忆起何玉被梦给魇住,脸色煞白的模样,心中突然袭来一股不可名状的悲伤。

    “小珍,今天妈妈的话,希望你能听进去。以后,你更应该懂得珍惜,懂得尊重何玉。你在我们的家里,是主人,主人的身份不是让你用来欺凌别人的,你应该对何玉有礼貌,让着他,优先去考虑一下他的感受。”

    徐美茵的用词比较深奥,不过,姜明珍觉得她听懂了。

    她对她妈妈点点头,非常用力的那种。

    ……

    姜明珍打算跟何玉道歉。

    小公主自打出生以来,跟人道歉的次数屈指可数。

    上一次她的道歉,是对她妈妈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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