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这才坐下,小心翼翼去看传说中的新巡抚到底长什么样。

    就见案牍后面的女子柳眉妖眸,上了正妆的脸上娇趫明艳,朱唇似笑非笑地勾着,将一身大气的绯袍穿出了凌厉之感。

    所言不虚,果然是副狐媚凶相,叫人不敢多看。

    “承蒙圣上错爱,将这整个江苏的事物都交给了我兰沁酥。”女子坐在上座,一双狐狸眼冲下面笑了一圈,并不和善,反倒愈显泼辣,出口的话也是抑扬顿挫的,溢满了上位者的傲气。

    “圣上如此过蒙拔擢,我不敢辜负皇恩,乞望各位大人能同我齐心协力风雨同舟,好好的把江苏料理好了,让圣上安心。”兰沁酥在简单地开场后驶入了正题,“在公言公,我这个人最讨厌拖泥带水,那些互相推诿或是含糊不清的,不管是王阁老举荐的,还是万阁老举荐的,我手里的王命旗牌都可以先斩后奏。”

    她扫视了一圈众人的表情,笑了一声,“各位大人也不必紧张,我兰沁酥向来是按规矩办事,只要大家都按着规矩来,那该上疏请赏的我也不会吝啬。都是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也不想和各位大人闹得不愉快,这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众人赔笑,“抚台大人说的是。”

    “好了,闲话少叙,各位将要呈报的事情都呈报上来,也好早点散了各去歇息。”她训完了话,才做似漫不经心地将目光飘到了那个空着的位置,“那个空位是谁?”

    “禀抚台大人,那是兰参议的位置。她已经失踪两日了,我们四处都找不到她。”

    兰沁酥一怔,继而猛地皱眉,“失踪了?”她去过一次姐姐的住处,莲儿跟她说姐姐出城办事了,可从没有听过失踪这件事!

    坐在她下方的按察使半是焦急半是松了口气,最好兰沁禾永远别出现了,他现在只希望兰沁禾是真的出城剿匪然后被匪寇杀死,否则要死的就是他了。

    “荒谬!”上面的兰沁酥可不是这种想法,她一拍桌子站起来,怒斥道,“堂堂南直隶应天府,连自己的官员都能弄失踪,指挥所和臬司衙门的兵是干什么的!还不快去找!”

    “是、是。”按察使巴不得去找,他马上转身出去,可刚走了两步,赫然看见门口走来一抹靛蓝的倩影。

    兰沁禾。

    他面色一白,待看见兰沁禾手上的奏函后浑身都发起了颤,宛如看见了来索命的厉鬼。

    兰沁禾来了……她带着那些证据来了!

    女子面色如水,淡然之中带着点滴沉重。她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一步步走到了厅中,不紧不慢,不徐不急。

    “下官江苏布政使右参议兰沁禾,见过抚台大人。”女子弯腰,背脊依旧平直。

    兰沁禾这副作态,立即让厅里的一些官员紧张了起来。

    谁都明白,这副模样,她即将要说的东西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兰沁酥也愣了下,她同兰沁禾一母同胎,能感觉的出来姐姐此时压抑着怒气。

    在京师,兰沁禾是鲜少发怒的。

    她不安地发问,“兰参议怎么来得这么晚?”

    女子抬眸,“禀抚台大人,因为要案缠身,耽搁了时辰。”

    那靛青色的官服勾勒出了一身凛然,开口的第一句话就低沉铿锵。

    一如号角,吹出了一声绵长厚重的战声,展开了厮杀。

    第81章

    兰沁酥正襟危坐,也正了颜色,“什么要案,你说。”

    “那下官就斗胆呈报了。”

    兰沁禾直起了身子,目光耿然,不闪不避、不卑不亢,徐徐地开始讲述,“禀抚台,六月初九午时初,我在所属兵备道内巡视,遇上了一伙山匪,统共十八人。”

    打第一句话,就让人有些坐不住了,特别是刚回到座位上的江苏按察使。

    兰沁禾的上任也就是如今的布政使左参议扶住了扶手,勾结匪寇他并非主谋,可六月初九那块地方还是他治理的,出了山匪,撞到了兰沁禾头上,这件事势必难了。

    就听女子接着道“幸有锦衣卫的诸位上差协助,下官当即将其捕获,送去了臬司衙门。”

    她目光微沉,拔高了声音,“可下午未时三刻下官再去的时候,臬司衙门的人告诉下官,那些山匪已经全部处死了。”

    臬司衙门由按察使主管,坐在兰沁酥下面的按察使咽了口唾沫,立即站出来,对着兰沁酥一拜,“禀抚台大人,按照西朝律令,贼匪理当执以死刑。”处死是应该的。

    兰沁酥一听就明白了,她哦了一声,“我倒不知道江苏的办事效率如此之高,一个时辰之内就能完成十八人的审理、行刑,这是镇抚司都望尘莫及的速度啊。”

    按察使背上渗出了冷汗,他一早想好了说辞,对着兰沁酥赔笑,“原本是没有那么快的,可那是西宁郡主同锦衣卫们送来的山匪,下官诚惶诚恐,自然得优先处理。”

    这个理由得体而自然,挑不出错处。

    兰沁酥也没办法,总归人都死了,好话歹话都由活人说去。

    兰沁禾却并没有作罢,“许大人这话不假,下官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于是离开了臬司衙门。可回去的路上,下官越想越心惊胆战:下官第一次出城就能遇上匪徒,那江苏百姓长年累月地留在这里,岂不是日日都要遇上!”

    布政使左参议也马上站了出来,“兰参议言重了,不过是前段时间倭寇肆虐,上任抚台又忽然去世,所以我有些疏忽,平日里是绝不可能闹出匪患的。”

    他说罢对着兰沁酥一拱手,“抚台大人,您可以去查臬司衙门的记录,自明宣三年、下官上任以来,三年时间一共才出过一次匪患,所耗时常也不过一个时辰就镇压了。”

    兰沁酥不悦,“大人急什么,且听兰参议后话如何。”

    “下官放心不下,请了应天府指挥卫在遇到山匪的地界加紧排查。”兰沁禾顿了顿,“果然查到了匪窝。”

    “你!”按察使猛地扭头去看她,脸上一片苍白。

    他可是王阁老亲自举荐的,兰沁禾竟然真的敢!

    他很快调整了面色,笑着道,“既然人都抓来了,那就请兰参议尽快将人犯送进臬司衙门,好让我们审问。”

    听到这话兰沁禾轻轻一笑,眉眼清厉,“忘了告诉大人,这一次不仅是纳兰指挥卫的功劳,慕公公带来的几个锦衣卫上差也有参与。所以那些山匪就留由镇抚司的人审问了。”

    已经审了?按察使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这么快!他可是让人把纳兰珏拦到昨日晚上才放进城的!怎么会这么快!

    就见兰沁禾对着兰沁酥一拱手,扬声疾语,“禀抚台大人,锦衣卫的几位上差连夜审讯,已经得到了那窝山匪的口供,请您过目。”

    她说着走上前递交上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且慢!”他再也坐不住,拂袖上前,“兰沁禾!你一个小小的布政使右参议根本没有资格过问省里的要案。我是江苏按察使,但凡涉及刑名,一切都该我来呈报巡抚。这件事暂且不提。”他转身对着兰沁酥拱手,“抚台大人,下官有另请禀报。”

    兰沁酥挑了挑眉,按察使便道,“六月初九晚,兰沁禾私召江苏指挥卫带兵入应天府,她手里并无省里的调令,却敢如此嚣张地私自调兵,此罪视同谋逆,兰参议要是非要论案,这件事就得头一个论论!”

    兰沁酥刚想说话,就见兰沁禾先一步开口,“许大人要是同我论这件事,不错,我是没有省里的调令,可那兵到底是谁调的,您不如去问问慕公公其中的巨细?”

    “兰沁禾,你休要往慕公公身上掰扯。”按察使胸口起伏着,“纳兰珏去应天府指挥所调兵,的确是拿了慕公公的亲笔信,可是她从常州私入应天府,根本没有慕公公的传唤,全都是你一人指使而已!”

    他冷笑一声,“没有省里的调令,一个指挥卫就能凭借你的一纸书信连夜带兵进入南直隶。兰沁禾,你想勾结纳兰珏造反吗!”

    “放肆!”兰沁酥一拍醒堂木,“兰参议身上有郡主王牌,休说一个江苏的指挥卫,就是调镇抚司的指挥卫过来也无不可!”

    “那站在这里的到底是郡主娘娘还是江苏布政使右参议?”按察使高呼,“还请抚台大人示下。”

    这句话看似垂死挣扎,却给兰沁禾在江苏埋下了一颗极为麻烦的种子。

    若是右参议,那为何顶撞上级,不按章程办事;若是郡主娘娘,日后就别想融入江苏官府,他们得罪不起。

    这个时候兰沁禾是不能说自己是右参议的,江苏巡抚前一句刚说她是郡主,后一句她就驳了巡抚的话,那就更坐实了目无长官的跋扈。

    按察使这句话接得好,让人进退维谷哑口无言。

    兰沁禾唇边泛起了冷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站着这里的莫说是食君禄的兰沁禾,今日我就是一介白丁,也要站上来问一问,在座的诸位到底拿了百姓的税钱去干什么了!”

    她扬起了手上的口供怒吼,“官不为民何以为官!江苏南直隶,你们就敢如此的为非作歹,勾结匪寇掠夺于民!”女子手臂直指东方,“西朝五位列祖的龙墓就在这里,我不说举头三尺,你们在龙冢之上行这等奸佞大罪,就不怕君父之魂不得安息、就不怕西朝气数败在你们手里!”

    她气极反笑,将口供呈了上去,“我不管许大人要给我安什么罪名,口供就在这里,今日就是诛连九族、乃至十族!我也要将这份供纸呈到内阁司礼监,让朝中众臣看看!让圣上看看!”

    这番话掷地有声,震撼人心。大局已定,再没有人敢多说一句。

    兰沁禾手伸出了片刻都不见兰沁酥接过,她疑惑地抬头,就见妹妹一副愣怔的模样,好像呆住了似的。

    “抚台大人?”她轻声提醒,不知道妹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神游天际、发起了呆。

    兰沁酥回神,看着面前兰沁禾担忧的面庞,忽地红了脸。

    刚才的姐姐……好气魄……

    她咳嗽了两声掩饰走神,将供纸接了过来,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

    “呦,”兰沁酥勾唇嗤笑了一声,“几位大人,一起拿过去看看吧?”

    第一个接过供纸的是江苏按察使,他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真的看见实打实的供纸后,冷汗涔涔,当即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完了,彻底完了……镇抚司审出来的,王阁老都不会再保他……

    “诶!许大人!许大人!”

    厅里乱成了一团,急着扶人的、急着喊大夫的,声音和动作乱成一团。

    兰沁禾站在厅中沉默不语,兰沁酥看了这副乌烟瘴气的乱象,便开口道,“得了,这件事就由我和兰参议上疏朝廷,该怎么定论就看内阁和司礼监的意思吧。”

    她从案后起身,那身红袍下的妙曼身姿美若毒蛇,说出来的话也像毒蛇似的裹了要命的毒。

    “时间不早了,我看今儿就到这,诸位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明日再议。”说完她率先离开了巡抚衙门。

    兰沁禾瞥了一眼厅中混乱的人影,垂了眼眸也跟着离开。

    此等丧心病狂的勾当,这些人竟也干得出来。

    就算朝廷不收他们,自有上天收拾!

    她甩袖离开,刚出了巡抚衙门就见外面停了一辆奢华的马车,车前的绯袍女子看见她出来后眼睛一亮,三两步就扑进了兰沁禾怀里。

    “姐姐。”她终于得以抒发思念,贪婪且痴迷地望着兰沁禾的脸,紧紧地同她贴在一起,声音战栗,“酥酥好想你。”

    方才厅里宛如雪中青松的兰沁禾,实在是让她心悸不已。

    兰沁禾在妹妹冲进怀里后,膝盖一软往后踉跄了半步,但她很快稳住身形,抱住了妹妹,拍了拍她的后肩,“姐姐也想你。”

    她收敛了在厅里的余威,又回到了温柔的姐姐的身份上。

    “那姐姐今晚和酥酥一起睡。”兰沁酥没有察觉方才的异样,拉着兰沁禾就坐上了回府的车,亲亲热热地和她挨在一起。

    她好不容易来了江苏,一定要日日夜夜的和姐姐相伴,一刻也不能耽搁。

    回到府里后兰沁酥刚换完常服,又抱住姐姐的腰不肯撒手了,一边娇嗔道,“姐姐好过分,半年了才来了几封信,一点都不在乎酥酥。”

    “实在是事忙。”兰沁禾给她道歉,“家中一切可好?”

    “都好,就是都思念姐姐。”她才不会告诉兰沁禾,月初她和万清大吵了一架搬出去住了。

    兰沁禾又问,“母亲在朝中本就孤立无援,你怎么也跑来了江苏?”

    兰沁酥自然不会照实说,是因为她想姐姐了,而是道,“母亲和王阁老争江苏巡抚争得头破血流,我怕江苏落到了王瑞手里,索性先下手了。”

    这话真真假假,兰沁禾叹了口气,“你真不该来,且不说我们是嫡亲姐妹,理应回避的,再者现在江苏又是闹倭又是两党之争的地方,你现在任了江苏巡抚,这里出一点点差错都会归到你的头上。”

    “这不是有姐姐当我的参议吗,能出什么错。”兰沁酥睁着狐狸眼,抱着兰沁禾的腰,仰头讨好地去蹭她的脸,拖长了声音撒娇,“姐姐,难得我们相见,你就不要再说这些政事了。”

    她才不关心什么朝局政务,她只知道姐姐在这里,她要待在姐姐身边。就算真的出了什么岔子,总归她有法子避祸,现在国泰民安的,瞎操什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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