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当忠君…”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兰沁酥打断,“忠君爱国?姐姐,父亲还不够忠君爱国么。”

    她唇边泛着讥笑,眼里满是苍凉,“整个西朝,还有谁比父亲更加忠君体国的?拿了家里的钱去补贴朝廷,可到头来得到了什么。前有比干,后有岳飞,几千年多少精忠之臣,下场一个比一个凄惨。”

    兰沁酥冷笑一声,“看看殷家,出过多少太医,救了多少龙子龙孙,还不是那个下场。殷姮现在虽然顶了上去,可就算她能爬到王瑞的位置,还不是皇上一句话就革职回家。

    前两日她为了拉我下马,差点被皇上处死。而我呢,我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草包,满朝文武却没有一个敢欺我,哪怕江苏闹出了这样的事,皇上也还召我回去做风风光光的光禄寺卿。”

    她上前一步,握住了兰沁禾的手,“姐姐你还不明白吗?楼月吟难道真的就比不上慕良?不是的,是因为慕良随皇上一同长大,皇上喜欢他,所以楼月吟这辈子再怎么努力都永远只是个二祖宗。”

    “那么多的血例,姐姐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兰沁禾静静地听着,末了,她将手抽了出来,覆在了兰沁酥的手上。

    “我还是那句话,君子之仕,行其义也。若是只为安身立命享人间的荣华富贵,比起做官,不如去做个乡绅富贾。”

    兰沁酥一怔,她定定地望着兰沁禾半晌,许久,垂眸低低地笑了,“原来在你眼中,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享荣华富贵。”

    她眼里似乎有泪光闪现,很快又被长长的眼睫遮盖。

    兰沁酥猛地转身,兀自踏入了马车内,放下了车帘。“当你的仁义君子去,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说罢,那辆车摇摇晃晃地出了城门。兰沁禾微愣,她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久久驻足。

    直到再也看不见车舆的影子,她才沉沉一叹。

    妹妹的心意,她未尝不懂。可是不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她,都不需要妹妹靠这样的方式来护兰家周全。

    这一别山高路远,天阔水长。一个北直隶一个南直隶,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解开心结。

    ……

    送走了妹妹,兰沁禾正式任职江苏巡抚兼布政使。这段时间以来,江苏官场更迭频繁,屡兴诏狱,这是件糟糕的事情,投射出了整个西朝的情况——动荡不安。

    兰沁禾要做的不再是肃清乱纪,而是稳定民心。江苏需要很长的一段宁静日子来恢复之前的动乱。

    她首先找了纳兰珏和另几个指挥卫训话,务必要稳住江苏的治安。外面有倭寇,赋税又那么重,百姓是经不起吓的。

    然而兰沁禾才刚刚下达严加排查的命令,一道从京师寄来的书信又使她左右为难。

    她犹豫了半天,最后打算去找慕良商议。

    慕良接到了京师的传唤,预计后日就要离开。他心里万般不舍,却也明白自己待在皇帝身边,比待在江苏更对娘娘有利。

    正独自伤感着,忽地听人通传,“兰抚台找您。”

    慕良愣了下,接着蹭地站了起来,把喝到一半的茶盏一搁,推开门提着衣袍下台阶,大步朝正厅走去。

    正厅兰沁禾才刚刚坐下就见慕良跑了过来,她忍不住抿唇笑了,一见到这人,心里的烦忧都去了大半,只剩下满腔的柔软。

    “见过娘娘。”慕良立在兰沁禾一丈远的位置,兰沁禾上前扶住了他,一边问,“东西都收拾妥当了么。”

    “都妥当了。”

    “那就好。”她轻轻扯了扯慕良的衣袖,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慕良当即意会,把厅里的人都撤了下去,连门也关了起来。

    “娘娘遇到了难事?”他捧了茶奉给兰沁禾,兰沁禾接过没有喝,从衣襟里取出了一封信递给他。

    慕良拿了信封正准备打开,就见破碎的火漆上印着一个“殷”字。

    “是殷姮给您的?”

    兰沁禾点点头,“你看看吧。”

    拆开信封,里面统共就一张纸,上面墨迹也不多,所写的内容却让人震惊。

    “马上就要秋闱,国库里连八万两都拨不出来了。殷姐姐想先挪用一下咱们南京给圣上修园的银子。”兰沁禾道,继而叹了口气,“这件事虽然不好开口,但是情况紧急,我又当了九年的国子监司业,犯了大不讳也愿意上疏。可难的不是银子,难的是她打算借这笔银子做的文章。”

    慕良目光移到信上,“殷姮也是胆子大了。”

    殷姮打算暗度陈仓,让守库银的小吏偷出五十万来送去苏州府——王瑞老家的临府,他亲家南宫氏所在的地方。再使人告密楼月吟,说兰沁禾因为衙门开销不支,私挪了修园的钱供给衙门里。

    挪用公款,这是诛族抄家的大罪。

    国家正急用钱,若是西宁郡主府和兰将军府被抄,能抵得上半年的军需。殷姮便可以以此为由怂恿王瑞,让王瑞请圣上彻查兰沁禾挪用公款一事。

    对于王瑞而言,这会是极具诱惑力的肥肉。

    一方面能解决财政赤字,在处处针对他的皇上面前挽回一点信任;另一方面这是彻底击垮万清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兰沁禾出事,万清是要连坐的。

    乱世出英雄,万清这个时候倒了,他出面维持大局,就能将整个西朝的人心、人力收在手里。

    简而言之,如果兰沁禾真的私挪了公款,王瑞十有八.九会告到圣上面前。

    等圣上下旨搜查,发现银子被藏在了苏州南宫家,王瑞就能得一个私吞公款、诬陷忠良的罪名。这个罪名不比之前子虚乌有的金蟒衔玉罪,是真的能扳倒王瑞的实罪。

    王瑞的家底本就丰厚,他自己又贪墨横行数十年,等他的家被抄归国库,前方打仗还是各种开支就都能流动起来。

    慕良思量了一下,他明白兰沁禾的顾虑,“殷姮的提议不失为良策。只是现在内忧外患,不说不该兴大狱,就说半个西朝都是王党的官员,还得靠着王瑞撑着。”

    兰沁禾撑着额头,“我所为难的,就是这一点。但是母亲到现在也没有给我来信,我猜测她是默认了殷姐姐的方案。”

    万清更急着筹钱办事,同时也许也嗅到了王瑞和殷姮之间的端倪,想从王瑞手中保下殷姮。

    “更何况……”她又是一声长叹,“年初鸡瘟横行,若是没有殷姐姐的方子,江苏不知会损失多少财命,就连我也是她赶过来救活的。她千里迢迢风雨兼程地赶来救我,这是救命之恩啊。”

    兰沁禾从慕良手里把那封信拿过来,看到最后一句——「王瑞近来对我多生嫌隙,妹再有踌躇,来日恐于坟茔相见。」

    “殷姐姐说出这样的话,叫我怎么好拒绝。”

    她在对自己求救啊。

    慕良听到这里,便明白兰沁禾的意思了。她面上为难,可心中的天平早已偏向了殷姮。

    殷姮这份信写得很妙,前半部分大公无私,斥责王瑞贪墨横行,哭诉国库艰难,万事难行;后半部分以情动人,每一句话都像是软刀子似的插在娘娘心上。

    二十多年的患难之交,娘娘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据东厂的密报,三月初五皇城外起反民,大呼“天降祥瑞”这件事,殷姮在二月底就得知了消息,但她没有及时地告诉王瑞,反而压了下去,导致王瑞被革职。

    这件事被王瑞知道了,他当初怎么捧殷姮的,现在就能怎么把她踩下去。按照他容不得沙子的性格,等国难结束,他会把殷姮收拾得死无葬身之地。

    殷姮可能也感觉到了,所以开始独立门户,例如请求皇上派兰沁禾出任巡抚时,她的话说得极为富有技巧,立即在皇上面前站稳了脚跟,得到了“国士”的评价。

    “娘娘,当务之急还是前方的战事,莫说什么王党,就算是万岁爷和太后也得为战事退步。”慕良明白了兰沁禾偏袒殷姮,便顺着她说话,“至于官场稳定……王党大多官员和王瑞并无交际,只是被迫走他的门路。娘娘,先治外患,而后定内啊。”

    兰沁禾深深地望向他,“你真这么觉得?”

    “粗见浅识。”慕良低头。

    兰沁禾软了筋骨,靠在了椅背上,放空眼神望着天壁,思忖良久。

    半晌,她叹息着呢喃,“良言啊……”

    慕良一愣,接着耳尖泛红,“娘娘面前,班门弄斧而已。”

    他细细嚼着那两个字,未曾想到自己一个太监能在娘娘心中获得如此高的评价,顿时离别的愁绪都淡了许多,徒留下被娘娘依赖的欢喜甜蜜。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为啥兰沁禾不适合做皇帝。

    第88章

    兰沁酥和慕良走了,纳兰珏驻扎常州,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是基本不怎么见面,兰沁禾又是一个人了。

    她最后还是答应了殷姮的请求,于公于私,她都选择了答应。

    事情办得非常利索,兰沁禾这边找人威逼利诱了看库银的小吏,并让他偷出银子后远走外省。为了混淆视听,兰沁禾尽己所能凑了三万两白银,又问九王爷在江苏的管家主事借到了七万两,统共十万两的雪花银,送进了布政使衙门,作为“罪证”。

    慕良留了几个锦衣卫帮忙把银子藏在了苏州南宫家,人不知鬼不觉的无人发现。王瑞可以去查自己家里的情况,但是那么大个王家,十数位亲家,他没法一一去查。

    接着他又让镇抚司透露消息给楼月吟,说应天府给皇上修园的银子被兰沁禾挪用了,她还把看库银的小吏杀了灭口。

    镇抚司的锦衣卫给楼月吟看了证据——他们查出了江苏布政使衙门的库里多出了十万两银子,一定就是兰沁禾偷拿的一部分赃款。

    “有这等事?”楼月吟听完大喜,慕良不日就要回京师,他得想办法在慕良回来之前好好的立一大功。

    不过这件事他总觉得不踏实,于是又派了自己的心腹去细查——果然在江苏布政使衙门查到了十万两的白银,而原先守皇园银库的小吏也不见踪影。

    证据确凿,无可争议。

    王瑞还会顾忌着动荡之时不要大兴诏狱,楼月吟可不管,马上就告到了皇帝跟前。

    另一边王瑞自然也听到了这件消息。

    “殷姮啊,”他语重心长地跟殷姮谈心,“你和西宁郡主是自幼长大的情分,这件事你怎么看。”

    殷姮拱手弯腰,“公事面前,没有私情。学生唯一所顾虑的就是大兴诏狱是否会有伤国体。”

    “你的顾虑是对的,这也是我所担心的。”王瑞忧愁地望向远处,“全国两京一十三省,说句实话,挪用公款贴补衙门开支的不止她一人,哪个衙门不是这么做的?朝廷发下去的钱就那么一点,江苏的衙门根本经不住花。都是公用,她也不是为了自己挪的钱啊。”

    “错了便是错了。”殷姮语气不变,“西朝的条律摆在那里,不容置疑。”

    “你别这么说。”王瑞摇摇头,“江苏那个地方,她是真的难。”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片刻王瑞起身,“唉……兹事体大,不管结果如何,我们做臣子的不能隐瞒君父,还是得告诉圣上。你和兰家到底是有交情的,这件事不能你出面去说,否则日后不好做人,就由我进宫述情吧。”

    殷姮朝前错了一步,她似乎想坚持自己进宫,可心里到底还记挂着兰家往日的情分,踟蹰不前,面上有了难色。

    王瑞见此,体贴地拍了拍她的手,一句话不说就出去了。

    “老师!老师还是我去。”殷姮追了出去,拉住了王瑞的轿子,“您和万阁老毕竟相交多年,也不该为了这点事情毁了往日情分。”

    “好了。”老人的语气不容置疑,他放下轿帘,“你孝顺我是知道的,这件事休要多言,回去吧。”

    殷姮咬着唇,眼眶微红。片刻,她对着轿子离去的方向深深鞠躬,直到再也望不见轿影,才缓缓抬头。

    老狐狸。

    女子垂眸,怕她又在皇上面前邀功,巴巴地先赶过去了。

    不过也好,正中下怀。

    ……

    王瑞进宫的时候,看见乾清宫门口停了辆绛紫的蟒轿,他微微愣了下,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还不待他细想,就见宫门打开,九尺玉阶上走出来一抹漆黑的人影。

    慕良。

    “王阁老来了?”削瘦苍白的男人扯了扯嘴角,那副阴郁的神情在笑容之下散了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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