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这件事有多么的艰难,于是把万清摘出去,让司礼监镇抚司知道这件事和万清无关。

    慕良重重地闭眼,连坐之下,血亲之间哪有什么无关。娘娘就是十年不再和万清见面,这件事最后也会落在万清头上。

    因为她是兰沁禾的母亲、是西朝的首辅,这件事她逃不了干系。

    娘娘啊……蜉蝣撼大树,您要做什么啊……

    兰沁禾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她没有告诉母亲,没有和慕良商量,单枪匹马地闯进了紫禁城,枪尖直指金銮殿上的龙椅。

    她在江苏磨了三年的枪,一直默默准备着,终于等到了皇帝召她回京、步入内阁。

    慕良实在想不明白,娘娘向来是个内敛克制的性格,她似莲花,虽然读的是圣贤,可也深谙水下污泥对于莲花的重要性。

    她会低头附和权贵,喝酒、赌博、养戏子,这些都可见她并非极端的清高之辈。

    怎么会在这件事上犯糊涂呢。

    前方战局危及,娘娘此时最该做的就是明哲保身,何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天下之大不讳。

    这件事,就算是慕良也束手无策。泰山皇权之下,没有人可以动摇半分。

    “让慈宁宫的人盯着,一有消息就回来禀报。”最后,他只能这样说道。

    慈宁宫内,太后正携着兰沁禾的手走在花园的石子路上,两人迎着秋日午后的阳光,看着就像是一对普通的贵家祖孙。

    “沁禾呀,你知道皇奶奶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最想做的是什么吗?”老人看向左侧,那里长了一树金桂一树银桂,花香馥郁,浓得散不开。

    兰沁禾倾身,“儿臣不知。”

    “我想把你太.祖爷打趴下,让他管我叫主子,因为他老是趾高气昂的,看着就烦。”

    “噗。”后面跟着的姑姑忍俊不禁,太后嗔她一眼,然后继续跟兰沁禾说话,“这事儿奶奶只告诉你一个人,不许别往外说。”

    兰沁禾点点头,睁大了眼睛好奇道,“您说。”

    “有一次你太.祖爷在御书房看书看睡着了,我去的时候,他那身龙袍就挂在椅背上。我想着,当九五至尊多气派呀,于是就偷偷把龙袍穿上了。”

    兰沁禾一笑,“皇奶奶不愧是皇奶奶。”这样诛族的事情也敢做出来。

    太后接着讲,“你别说,我穿上还挺合身。太.祖爷醒了,他看见我穿了龙袍也不气,还笑眯眯地跟我说,‘你穿着好看,这件衣裳就给你了’。”

    “我怎么没见您穿过呢?”兰沁禾问。

    太后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她停下了脚步,正了色看向兰沁禾,“穿着呢,打从太.祖爷去了,我已经穿了这件龙袍四十年了。”

    兰沁禾一愣,她从没想过能从太后嘴里听到这样尖锐的话。

    “我日里穿,夜里也穿,没有一刻能把它脱下来。”她直直地望着兰沁禾,“丫头,你是七岁得的郡主,到如今不过二十四年载。才穿了一件郡主的凤袍,你就被压得喘不过气,可皇奶奶已经把这件龙袍穿了整整四十年了啊。”

    她唇边的笑意染上了苦涩,“人人都羡慕这皇城里的日子,可皇城里的人呢,谁又不是羡慕外边的日子。”她拉着兰沁禾的手,握在掌心,“你有志气,奶奶心里明白,咱们沁禾是要做大事的人,请民愿、清盛世,这些年你做的奶奶和皇帝都看在眼里。”

    “但是丫头。”她抬起头,那双带着皱纹的眼睛泛红,在日光下闪着明显的泪光。太后伸手,抚上了兰沁禾的侧脸,“一件龙袍,需要两百名绣娘花上三四年的功夫,你可以拿剪子剪了它,但要想将上面的丝线一根根抽出来,到死也难啊。”

    兰沁禾沉默着,良久,她低声道,“可是娘娘,这件衣服从一开始就织错了,不想弃了它,那就只能拆了重织。”

    再不重织,唯有抛弃。

    太后深深吸了口气,满目失望,“你不为自己想想,多少也该为了你家中父母想想。”

    “我正是为了我家中父母着想。”兰沁禾抬眸,眼眸深邃,“君父国母皆在,儿臣如何不为家国忧心。”

    “你…”太后一怔,女子的目光让她忽地忘记了后话,好半晌,她才软了语气,“纵要改革,如今强敌当前,内里要是再生变动,难免会引发乱事。这件事内阁要慢慢商议,绝不能操之过切。”

    各地藩王、皇室宗亲一旦闹将起来,国将不国。

    兰沁禾明白这一点,可她更加明白改革之事绝不能拖,一旦拖缓就不会再有下文。

    “娘娘,此时鞑靼进犯,国库空虚,这正是改革的好时候。若是等到鞑靼退去,国泰民安之时,那些皇室宗亲焉能答应加收皇税。”

    她后退了半步,“我不明白,只是单单收他们一成田税而已,为何就是不可行。平头百姓,从未受过礼仪教化的,也能每年每月的为国库里缴银;那些皇室宗亲每年都拿朝廷那么多的俸禄,他们为什么就不愿拿出九牛一毛来为国渡难。这是彦氏的天下,他们头顶各个都顶着彦姓,就算是孝敬君父,也该拿些钱出来以全孝道。”

    兰沁禾提起衣袍,跪在了太后面前,仰着头望着她,“皇奶奶,您是三朝的国母,只要您发话,这件事就成了大半。国库年年空虚,百姓年年重税,二十年倭患刚清,鞑靼又接踵而来,鞑靼以后西有亦力把里、北有瓦刺。东有女真。不过一个倭寇进犯,偌大的西朝竟是连一场秋闱的钱都出不起了!”

    她双眼通红,拉着太后的衣摆哀求,“如今还能靠着和西洋各国的买卖筹措军饷,可有朝一日西洋诸国起了歹心又该如何?战船火炮皆是从他们那里买入,这么多年来我们光是抵御外敌、救济灾民就拖垮了整个国家。民生艰难、温饱难行,何时才有精力支持工商?”

    “皇奶奶,”兰沁禾膝行了两步,膝盖抵上了太后的鞋尖,“大弊不革,如何自强啊!”

    太后低头,她看着女子年轻的面庞,沉沉地长叹。

    “沁禾啊……”她闭上了眼睛,搂住了兰沁禾的头,“你母亲掌着工部,殷姮掌着户部,这些道理她们又如何不知、皇奶奶又如何不知。”

    老人摇了摇头,热泪从闭着的眼里流下,“这个时候我不能答应你,藩王们远在藩地,奶奶不能冒这个险啊。”

    兰沁禾怔怔地抬头,“那……什么时候才可以?”

    太后没有说话,直到兰沁禾出了宫,她也一言不发。

    什么时候……等到西朝赢来明主,等到君臣一心,等到国泰民安,等到清明之世。

    太后看着女子出宫的身影,苦笑着叹息。

    “殷姮压不住她啊。”她呢喃自语,旁边的姑姑听了附和道,“她们是打小的情谊,这两次筹措军饷殷姮是全力相助。况且国库现在空着,指不定她是有意放兰沁禾来闹的。”

    “这样不好。”太后摇了摇头,“臣民其乐融融,皇家就没法太平了。”

    她抬了抬手,“那人也休息够了,放他回来吧。万清不在,内阁天天吵来吵去,还是得有个老臣压住才行。”

    姑姑微讶,“娘娘您还想着他呢?”

    “从来就没忘过。”太后又是一叹,“把沁禾留着。这么大的朝廷里不缺善臣,缺她这样的直臣,留着吧,没什么坏处。”

    她转身回宫,“把那道圣旨拿出来,烧了吧。”

    “您是说先帝留给您的密旨,抄斩兰家的那道?”姑姑大惊,“您不怕她捅破了天?”

    “所以才要找个人来压压她,殷姮不行,她私底下是和沁禾一条心的。”太后道,“立马下旨,叫王瑞回来理事,代理首辅位,直到万清回来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23:00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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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兰沁禾敛着眸从皇宫里出来,她回到了兵部,被兵部尚书高兴地叫过去。

    “前方传来了捷报,垚兆已经夺回来了,还抢了鞑靼好多战马,这一下纳兰珏可是立功了。”

    这倒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特别是对于兰沁禾而言。纳兰珏一立功她身上的筹码就重一些、负担就轻一些,只要纳兰珏保持这样的战绩,她在前线一日,不管是皇帝还是太后还是别的大臣就不敢动兰沁禾一日。

    兰沁禾心里宽慰了一些,可那一点点的欣喜又很快被无边的怅然湮没。

    改革一日不施行,国家就一日不强,就随时都处于危难之中。

    她靠在了椅背上,直到公署里的官员全部走完了也一动不动。

    西朝之前的易朝曾两次派使者西行,从此打开了海上的贸易之路,除了各种衣食住行的民用器具交易,也从外面引进了各式军备武器。

    虽然人人都视西朝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可兰沁禾明白,外面还有着他们了解不全的诸国,他们既然能卖给西朝威力骇人的火炮,那么他们自己是不是还藏着更加恐怖的武器?

    现在双方还保持着和平的外交关系,可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开始觊觎西朝的国土了,又该如何?

    待到那时,他们有余力自制足以同西洋相抗的战备吗?

    在江苏的三年,兰沁禾时常去沿海视察,她自诩武功尚可,可是在火炮面前根本是不堪一击,就算是她练得最为出色的轻功也无法让她在炮雨中全身而退。

    万清掌着工部,可是工部每年拨下来的钱只够修建水坝、建造宫殿园林,根本无法支持西朝自己去开发战备。

    一旦西洋和西朝反目,他们既无法筹措军饷,也敌不过西洋那些可怕的武器。

    国难四伏,这不是兰沁禾笑一笑就能和王公贵族们朱门酒肉的玩笑。

    她必须要争,不得不争,那身长袖善舞的本事不能放在根本大事上面。

    她在公署里坐了许久,直到门卫来落锁,见黑漆漆的屋子里有个人,把他吓了一跳。

    “兰大人,您怎么不点灯啊?”

    兰沁禾这才如梦初醒,她站了起来,冲人笑了笑,“抱歉,我这就走。”

    她离开了公署,走在日落月起的街上,左边是空空荡荡的郡主府,右边是充斥药气的兰府。

    兰沁禾站在中间,她想回去见见母亲,看看她病得如何了,更想把这几日心中的苦闷全都说出来,让母亲帮自己拿主意。

    但她到底不再是个孩子了,三十一了,她得自己立住。

    兰沁禾恍惚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徘徊,脑子里一边算着皇税税率,一边回荡起了江苏那几年同倭寇作战时的炮火声。

    兜兜转转,她来到了绮水楼,离开京师将近四年,在西宁郡主不办茶宴的四年里,绮水楼的客人少了七成,热闹褪去,只剩萧索。

    她仰着头望着典雅的阁楼,惶然地不知在想什么。

    “娘娘……”

    忽而身后传来了马蹄车滚声,兰沁禾回头,就见慕良从车里下来,正担忧地望着自己。

    这么快找到她,想必一整日都派人盯着自己的行踪。

    兰沁禾于是笑了,她抬脚迈向了慕良的方向,下巴搁在了他的肩头。

    “对不起。”她说,“让我靠一会儿。”

    她没有地方去,只能靠在这儿了。

    慕良站直了身子,在大街上两人靠在一起其实是不该的,可他还是站直了让兰沁禾靠着。

    “我以为你是来劝我的”肩上的女子开口。

    慕良摇了摇头,“娘娘要做什么,臣只管在后面跟着就是了。”

    他劝不动。

    就如两人第一次在绮水楼私会,兰沁禾恼他干涉一样,他的娘娘从没有面上看起来的好说话,骨子里是比万清兰国骑都要固执的刚强。

    兰沁禾闭上了眼,她脸上的笑意收了,压抑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慕良便知道自己的话说对了。

    “娘娘,今晚去臣那里吧。”他抚上了兰沁禾的后背,贴近了她的耳间低语,“让臣为您解乏。”

    女子闭着眼颔首,随他上了那辆不起眼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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