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从未有过这么省心的案子过。

    “殷姐姐……”兰沁禾蹙着眉,泪水弥漫。她叫出殷姐姐三个字,就是在拼命告诉殷姮——

    快走啊,你就是现在走我都不会去追的。

    殷姮看懂了她的意思,摇了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罢了。”

    她上前两步,忽地将兰沁禾拥入怀中。

    女子偏首,同她耳鬓厮磨。

    “沁禾,我要走了。”她呢喃着,柔声道,“日后你保重自己,再要病了,姐姐也实在顾不了你了。”

    兰沁禾再也崩不住,她闭着眼泪如雨下。

    何止是病,从学堂到内阁,殷姮顾了她整整二十六年。

    殷姮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笑道,“我一早就说你不适合为官,三十多的人了,还像个丫头片子。”

    她说着,沉沉叹息,“听姐姐的,回家吧。”

    殷姮松开了兰沁禾,她主动走到士卒面前,将手伸了过去,戴上了镣铐,接着一步一步走向了诏狱。

    这条路她走了无数次,最开始的时候被路上的人们称为神童天才,继而被辱骂害人性命的祸害,慢慢的又被恭维声堆满。

    直到现在,她戴着镣铐,面上含笑,风轻云淡地踏入囚牢。

    殷姮没有穿自己那身仙鹤纹的宰辅华袍,亦或许她本来就不喜欢穿那件衣服,在殷姮的常服中从未有过红色的衣裳。

    她的脸上没有一点悲愤,她走得轻松愉悦,根本不像是临死的模样,一如殷老太太去世时,她也不见半分伤感。

    因为正是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刻起,殷姮最后的枷锁——开了。

    十五年,她从一个罪臣之子爬到了内阁次辅的位置,在最风光的时候送走了家中高堂,也为当年的父亲和殷家正了名声。

    如今她终于得以脱去戴了十五年的镣铐。

    殷姮自由了。

    她不必担心高堂,不必担心政党,不必担心国库,亦不必担心日后——

    打从兰沁禾从江苏回到内阁,殷姮就做好了准备。

    她压不住沁禾的,她终归没法像对付王瑞那样对沁禾彻底狠心。这份犹豫被太后看得很清楚,如今她只是将王瑞放回内阁,可时间一长,天子就不得不在殷姮和兰沁禾之中做出选择。

    两大党派的首领不能藕断丝连,政党融洽,天子的龙椅就无法安稳。就算明宣帝和太后不挥刀,迟早会有下一任帝王亮出屠刀。

    这也许是许久以后的事,可却是必然发生的事。

    殷姮累了,她懒得争了,更不想和此生唯一的挚友争了。

    十五年前,金榜上殷姮的名字是兰沁禾一力推上去的,十五年后,她把这身官服锦袍还给兰沁禾,穿着年少时自己的布衣,走了。

    兰沁禾亲自送她去了诏狱,风抚在脸上,她听着锁链曳地的泠泠声,冰凉入骨。

    她不记得自己回去的时候有没有哭,只是朦胧之中又阴差阳错地回到了殷府。

    她站在台阶上向上看,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存在。

    就在上个月,这里还因为殷老太太的去世而人声鼎沸、宾客满座。

    这样的空寂让兰沁禾觉得似曾相识,一如十九年前,殷父入狱之时。

    那时候十二岁的兰沁禾带着银米来到殷家,她留在殷府夜宿,晚上和殷姮睡在一起。

    “你做什么翻来覆去的,吵得我都睡不着。”殷姮半夜被她吵醒,点了灯坐起来。

    “我身上疼。”兰沁禾委屈巴巴地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昨日练功被父亲打了十棍,一躺下就痛。”

    殷姮闻言,举着灯靠了过来,“把衣服脱了我看看。”

    一阵窸窣之后,屋子里传来兰沁禾隐忍地抽气,“轻、轻点殷姐姐。”

    “你有本事对着我喊,怎么不同你父亲撒撒娇?”殷姮将药油的盖子盖好,不解道,“你看看你妹妹,她每次只要喊两声就不必练功了,你就不能学学她?”

    “酥酥身体弱,我不一样。”兰沁禾把衣服穿好,对着殷姮咧嘴一笑,“我可是要做国士的,这点皮肉之苦算什么。”

    “好了好了国士,那现在可以睡觉了吗。”殷姮打了个哈欠。

    “殷姐姐你真没意思。”兰沁禾撇嘴,“你才十五岁就像个老太婆一样,就不能有点志气么。”

    殷姮哼笑一声,“你懂什么,当官哪是那么好当的,官场上波谲云诡、事事不由人,稍不留神就满门抄斩了。我没你那么大的抱负,就想让母亲和祖父能安度晚年,然后我就能遍览江湖,隐居避世了。到时候谁都别来烦我,最好我一个人死在小草房里。”

    兰沁禾扑上去捏她的脸,嬉笑道,“那到时候本大人就雇一群村童把你屋上的三重茅抢走,然后看你被雨淋的样子。”

    “得了吧,那我也不会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想法,只会啐你。”殷姮一拍她的伤口,顿时让兰沁禾五官扭曲,“快睡觉兰大人,明早还要上学呢。”

    “你真没意思……”兰沁禾无趣地躺下,可闭上眼睛还是毫无困意。

    她又爬了起来,去把殷姮推醒,“殷姐姐我睡不着,我们来玩点什么吧。”

    殷姮翻了个身,“困,没脑子想诗词。”

    “不玩令,玩别的。”

    “我们家没有骨牌只有药酒。”

    “我才不喜欢玩那些,”兰沁禾站了起来,“你看今晚夜色多好啊,有道是,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殷姮起身,眯着眼盯着她,“你疯了?”

    “起来嘛起来嘛,”兰沁禾拉着她,“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殷姮不耐地吐气,“求求你现在就让我长眠。”

    “你要是能抓到我,我就保证不吵你,一定让你长眠。”

    “说话算话。”殷姮又躺了回去,懒懒摆手,“你去藏吧,我一会儿来找你。”

    兰沁禾见她躺在床上又闭了眼,有点不放心,“你别睡过去,让我在外面蹲一夜。”

    “不会的不会……的……”殷姮垂下了手,头也微微歪了过去。

    ……

    “沁禾,姐姐走了。日后你保重自己,再要病了,姐姐也实在顾不了你了。”

    “沁禾,回家吧。”

    兰沁禾仰头,她心脏忽地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使她无法呼吸,身形一晃,跪倒在了殷府门口。

    忽地,她想起了什么,猛地提气,跃过了围墙。

    她在无人的府宅里直奔地窖。那是殷府从前的地窖,现已废弃了。

    她跪在地上,将厚重的青石板撬开,纵身跳入其中。里面的空间狭小,仅容一人和一个腌菜缸。

    兰沁禾将那缸挪了出来,就见里面坐着一个胖乎乎的一岁女童。

    她在看见兰沁禾之后高兴地拍手,咿咿呀呀地叫唤,“姨姨、姨姨!”

    ……

    “就知道你藏在这儿。”

    那年月下,殷姮敲着缸壁打哈欠,“出来吧,我找到你了,沁禾。”

    作者有话要说:秋夜风起,灵堂中的挽联被吹得哗哗作响,兰沁禾定睛看去,就见白色花圈上的一副挽联被吹得快要脱落,挽联上写着的字跟着风在空中扭转,那上面落得是——

    蝶化竟成辞世梦,鹤鸣犹作步虚声。

    这是西宁郡主府送来的,所附的挽联是兰沁禾亲手所写。

    她挑着中规中矩的好词写,可此时再见,却没由的一阵心慌。

    “殷姐姐!”她下意识大喊着殷姮的名字,快步朝她跑了过去。

    第106章

    兰沁禾将殷婳藏回了自己府中,改名为兰婳。

    她去了千岁府,坐了到了子时,直等慕良回来。

    府上的小太监听到点风声,又见兰沁禾脸色苍白,于是无人敢去打扰她,派了人去宫里给慕良传话,巴望着干爹早点回来。

    另一头的慕良也在想尽办法脱身。今日审理殷姮,皇帝大发雷霆,他不得不在边上候着,一直到了子时才把皇帝劝下安寝。

    等皇帝一歇,慕良马上出了宫,他大步朝外面走去,平喜已经备好了马车。

    “你去万岁爷门口候着。”他上车前叮嘱了一句,“他要是醒了就说我身体不适,这两日我就不来了。”

    平喜躬身,送慕良离开,“儿子省的。”

    匆匆交代过后,慕良立马赶回了府里。他暗骂兵部那些老甲鱼油滑,明知道娘娘和殷姮的关系还让她负责押送。

    二十六年的患难情分,最终娘娘却得亲手将殷姮送上断头台,依娘娘的性子,那绝不比自己获罪来的轻松。

    马车一停慕良就跳了下来,不用人凳也不用人扶,他疾步进府,心里一边想着该如何安抚娘娘。

    然而他刚刚推开屋子的门,怀里就一紧,被人死死抱住了腰。

    慕良一怔,半是惊吓半是被冲得向后踉跄了两步。

    女子双手环着他的腰,低着头,脸埋在慕良的胸口,一言不发。

    “娘娘……”慕良原本盘算好的话术瞬间被打散。

    过去的四年里,兰沁禾从来都是坚忍的,哪怕酒后失态也从没有露出这副软弱的模样。

    兰沁禾没有回应他,只是这么静静地埋在他怀里。

    慕良的身体几乎可以算得上瘦骨嶙峋,光是看着就无法给予人安全感,可她却像是抱着最后的稻草似的不放手。

    慕良放柔了声音,“娘娘,门口风大,进去说吧。”

    “慕良。”女子却突兀地截断了他的话。

    “跟我回家。”她说。声音在发抖。

    慕良猛地明白了什么,他先抬脚把门勾上,可就是这么一瞬没有回答兰沁禾的话,女子便抬起头,悲凉地望着他。

    “慕良……”那双杏眼红肿,一日之间不知流出了多少泪水,直到现在已经干涩枯竭。“母亲病重,挚友不再,我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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