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 认亲娘,免不了又是一段泣涕涟涟, 所幸是喜事一桩,便不再详述。需要一提的是,花玊就此人间蒸发,杳无痕迹, 与之一并消失的, 还有侯府的冉双梅。

    侄子与小姨同时失踪,类似“私奔”乃至“乱*伦”一类不体面的说法很快疯传江湖,蓬莱城一面要应对悠悠众口,一面又要提防“主动悔婚”的长宁郡主后知后觉, 上门算账, 很是忙乱了一阵。

    莫三刀初来乍到,对城中内情一概不知, 这一番忙完以后,累倒的那人自然是花梦。

    夜里,食髓知味的少年很难安分,却又不忍心再折腾怀里这个一倒即睡的姑娘,是以当夜就做了一个自以为英明无双的决定。

    次日醒来,花梦正忙着喝粥,听完后,眼都没抬:“嗯,可以。”

    莫三刀撕了片白馍馍塞进嘴里,显然对这个反应不大满意。

    “就这样?”少年怏怏不乐地挑起一边眉毛。心道:若非想腾出空来帮你料理城中事务,这个盟主当一当也还是可以的……

    “反正当着跟不当也没两样。”花梦一语道破,“反而遭人惦记,给城里添麻烦。”

    莫三刀:“……”

    一口馍馍索然无味,莫三刀黑着个脸,默不作声地把手上那半个塞进嘴里。

    花梦道:“准备怎么让?让给谁?”

    莫三刀:“不知道。”

    花梦终于察觉异样,抬起了眼来。

    “夫君?”晨光明亮,花梦坐在光下弯起眼眸,端的是柔情脉脉,乃至风情万种。

    莫三刀喉头一动,舌尖终于觉出几分甜味来了,清清嗓子:“嗯?”

    花梦唇角一挑,心道“幼稚”,眼底柔情却不变:“如今城中大势已去,以你我二人之力支撑,尚且捉襟见肘,武林盟主这个烫手山芋,确实是早扔早好,依我看……不如便扔到武当山去,让张大掌门来料理这一锅粥吧?”

    莫三刀敛神思索,自也知如今武林除却张靖山外,恐再无一人能胜任此位,可是——

    “之前为六门联盟一事,他在英雄堂内咄咄逼人,十分不将父亲放在眼里,后来在摘星台捧我做这个盟主,也是醉翁之意,别有居心,就这么把盟主之位交给他,他会不会掉头便我们不利?”

    花梦眸光一凝,摇头道:“不会。”

    莫三刀正色,等她长篇大论,谁知只等到一句:“我感觉他对我还不错。”

    莫三刀忙掏耳朵:“什么?”

    花梦辨他脸色,眼睫一垂,掩去里面的一抹促狭笑意,回忆道:“那日成婚时,你与何元山突然激斗,是他将我拉出了喜堂,后来你被何元山重创,我险些冲过去,也是他按住我肩膀,没让我闯入战局。我听人说,他年轻时对我娘……也就是鬼婆婆有些旧情,那日估计便是看在这份旧情上,对我颇为照顾。何况……”

    后面那半截,莫三刀完全没听:“他按你肩膀?”

    花梦也撕了片白馍馍塞进贝齿里:“嗯。”

    莫三刀没再说话。

    花梦先发制人:“你又吃醋了?”

    莫三刀笑:“不至于。”

    却是个冷笑。

    花梦:“……”

    不管如何,这盟主之位到底还是让了,且确实是让给了张靖山。

    武当声望隆隆,张掌门名气赫赫,继任盟主,也算是众望所归,且他本人有又确实精明强干,不到三月,便把想趁花云鹤倒台兴风作浪的一些旁门左道接连肃清了个干净,蓬莱城跟着沾光,很是风平浪静了一阵子。可是,莫三刀先前默默在心里许诺的话,却到底没有实现——

    他发现他根本应付不来城中这些五堂四会的事儿。

    他生性散漫,不喜筹谋,花梦分派下来的活计,虽能靠着“二少爷”的身份合格交差,但于大局方面,却是一窍不通,任凭旁人如何指点,皆有些“油盐不进”,听得多了,难免心烦气躁,动辄炸毛。花梦何等心细,听底下人传了两遍,便知他志不在此,索性道:“去给他觅一把好刀。”

    自与阮岑一战后,赤夜刀被弃于雪地之中,一度无人敢问津,最后还是花玊命人将刀藏入了蓬莱城的兵器库内,算是给城中添了一宝,可那刀承载的回忆何等惨痛、沉重,莫三刀即便知道刀与自己一墙之隔,也决然不会再碰,是以这段时日来,一直是赤手空拳的。

    这天,莫三刀正窝在后山幽篁里听风敲叶响,看云动鸟惊,冷不丁收到一把极其漂亮的苗刀,名曰“冷月”,意外之余,颇为欣喜。

    可刀在手里挥了两下,又很快明白了花梦的深意,不禁向送刀那人递了个眼神:“内人的意思是,往后我只需要扛刀守门就可以了,是吧?”

    “……”那人当然不敢接这话。

    守门就守门,好歹也算物有其用,莫三刀直肠直肚,并不介意——反正不到贼人犯境时,也还轮不到他真扛着把刀去守门,充其量不过是潜心练功罢了。

    于是,日子如此优哉游哉地过,眨眼半年。

    小暑当天,下了场酣畅淋漓的雨,花梦在议事厅里同几位堂主开过会,由芡儿撑伞回到自个院里,没见着莫三刀人影,便问:“二少爷又下山去了?”

    芡儿像是怕她生气似的,小心翼翼地“嗯”了声:“二少爷说去山下沽两斤酒,一会儿就回。”

    沽两斤酒?

    这么大一个蓬莱城还短的他的酒?

    花梦一个刀眼扫过来。

    芡儿当场就招架不住了,恨不能跪下:“小姐……”

    一声倍感亲切的“小姐”,好歹捞回一条命,花梦道:“他最近是不是也没怎么练刀了? ”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檐下,芡儿忙把湿哒哒的罗伞交给侯立门边的丫鬟,跟在花梦后头跨入屋内,好不容易放回肚子里的心又吊了起来,慌忙搜肠刮肚:“前两天日头太大……别说练刀了,光站着就能把人里外蒸出层汗来,二少爷本就是个一点就着的脾气,受不住也是有的。”

    花梦转头,对上芡儿的讪笑,未置一词。

    莫三刀在某些事情上的确是一点就着,但是,他绝不是个因为天热就没法沉心练刀的人。

    前阵子江北分会那边出了些岔子,花梦忙于公务,没怎么理会他,这厢定神一想,终于后知后觉——莫三刀有些反常。

    “他最近是不是每天都会出去一趟?”花梦陡然正色,更把芡儿吓了一大跳。

    花梦审着这张失色的脸,眼睛一眯。

    芡儿一个劲儿摆手:“小姐你千万别乱想,二少爷不是出去干坏事的!”

    花梦:“……”

    花梦原本没往这方面想,听了这“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一句,反倒有些心惊了……

    晚上,沐浴完,莫三刀穿着松松垮垮的亵衣走进内室里来,整个人一怔。

    烛台上红蜡燃烧,投下一片旖旎的红光,她的小妻子墨发如瀑,里衣胜雪,光着一双柔软的小脚,抱膝坐在半垂的床幔内,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半懵懂、半妩媚地望着他。

    莫三刀好不容易被冷水浇凉的身体腾一下烧了起来,恨不能施展轻功一飞而去。

    然而别说飞了,他脚才一动,就接到了小妻子的命令:“站住。”

    莫三刀硬生生“站住”,险些一个趔趄绊倒。

    “你不忙了?”少年先开口,还沾着水珠的脸一半委屈,一半茫然。

    花梦眨了眨眼睛,让脸色缓和了些,言归正传:“你最近怎么总往外跑?”

    莫三刀愣了愣,反应过来被“兴师问罪”后,忙道:“我每次天黑前都回来的。”

    花梦扬眉,双臂交叠在膝盖上,下巴抵在上面,默默不语。

    那眼神直看得莫三刀百爪挠心。

    “我要过来。”他抗议。

    花梦上下把他打量了一遍,压下心头猜忌,点了个头。

    莫三刀二话不说把她捞进床里去。

    一顿折腾,花梦气喘吁吁地窝在莫三刀怀里,指尖摩挲着他上身密密麻麻的疤痕,想起刚刚那一闪而过的猜忌,蓦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她的郎君,这样热烈,这样赤诚,这样温暖,甚至……这样的可怜,她居然还在怀疑他行为不端,着实可恶。

    念及此,花梦不禁在这个怀抱里依偎得更深了些,低低道:“你是不是憋坏了?”

    莫三刀没好气:“你才知道?”

    花梦听着这哑哑的声音,猛然醒悟,面红过耳:“我是说你这大半年一直待在城里……”

    话还没完,便被他促狭的低笑声打断,却还是那句:“你才知道?”

    花梦张口结舌。

    莫三刀是个风一样的人,最不喜受拘束,从来都是想哪儿去哪儿,想啥是啥。以往住在萧山,他一年里有三季不是在外面浪,就是在去浪的路上,可跟花梦成婚的这大半年来,他硬是连登州城门都没踏出过一步。

    可是,不踏归不踏,心思却不可能全然安分地窝在这一方城池里。黄山的云海,洞庭的斑竹,他今年都还没去看,风雨渡的荷花蕊,三津小筑的松醪香,他也还来不及去喝。三番两次想跟花梦讨个恩旨,又怕她不悦或失落——毕竟以他极其贫乏的与女人相处的经验来看,女人是很不喜欢自家男人外出的。

    当然,他想出去的目的除了释放不羁天性外,还有一个。

    思来想去,莫三刀温柔地搂住怀里人,半似撒娇半似试探地道:“三津小筑的松醪香这会儿最香了,错过一季,又要等一年,眼下不知有多少豪杰都在往那儿赶呢。”

    花梦又黑又亮的眼珠子转了两下,道:“你若嘴馋,那就也去喝两壶呗。”

    莫三刀一怔,低头把怀里人看了眼,受宠若惊:“真的?”

    花梦道:“真的。”

    莫三刀惊喜交集,不禁把怀里人抱得更紧了,却又怕她是故作大度,忙道:“城里的事你先搁搁,咱们一块去。”

    花梦却道:“下回吧,近日走不开,你自己去。”

    莫三刀把她的脸从怀里掏出来。

    半明半昧的烛火里,手里的小脸红潮未褪,一双凤眸莹亮依旧,坦坦荡荡,干干净净,丝毫没有装的痕迹。

    莫三刀有些懵了:“你真的……”

    花梦直视着他:“不去就算了。”

    莫三刀忙得舌头打架:“去、去……”

    花梦一笑,突然环住他脖颈,不等他反应过来,人已到了他身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秋之叶”扔的3颗地雷!

    第92章 风(中)

    六月六, 雨过初晴。

    莫三刀一人一马,驰过一片片碧如翡翠的茂林,驰过一条条宽广平坦的大道, 清风吹在他脸上、胸膛上、心尖上……直将他吹得也变成了一阵风, 倏尔在旷野, 倏尔在云端……

    饶是肚中无几点墨, 莫三刀也不禁想高呼一句“复得返自然”。

    不过前一句,却是不敢高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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