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越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发不出声音,他的喉咙已经哑了。

    幸而那寺尼猜到他来意:“檀越可是为了昨夜寺主救下的女檀越而来?”

    尉迟越点点头,用嘶哑的嗓子憋出两个字:“有劳。”

    寺尼道:“那位檀越在寺主院中,请随贫尼来。”

    尉迟越跟着她穿过中庭,经过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庭中种了一棵高大的薝卜枝,昨夜一场暴雨,碧叶如洗,细碎的黄花落了满地。

    晨风将清香散播,花香中有淡淡的烟气。

    前面佛殿中传来寺尼们的诵经声,梵音与花香缭绕,令人恍若置身于梦中。

    寺尼撩开西厢门口的竹帘:“檀越请。”

    尉迟越的心脏紧紧一缩,忽然辨不清这究竟是真的还是一场梦。

    他生怕把自己惊醒,不由自主放轻脚步。

    房中放着张窄小的杂木床,一个身着灰色法衣的老尼坐在床边,正数着念珠低声诵经。

    青色纱帐中,隐约可见一张苍白的脸。

    寺尼双手合十向他行礼:“檀越可是这位女檀越的家人?”

    尉迟越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哑声道:“她是我妻子。”

    寺尼微微蹙了蹙眉,眼中露出悲悯之色:“昨夜贫尼经过一处失火的宅院,见这位檀越倒在后窗下,身上有几处伤,倒是无碍,只是吸了烟气,一直昏睡到现在。”

    她顿了顿道:“贫尼听人说,若是一日夜间能醒来,便无大碍,若是……”她没再说下去。

    尉迟越向她道了谢,慢慢走到床前,轻轻地撩开纱帐。

    沈宜秋双目紧阖平躺在床上,额头、手背和胳膊上有几处擦伤。

    她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尉迟越见过她的睡相,她睡着时绝没有这般乖巧。

    他伸出手,指尖还未触到她便像烫到了一般缩了回来。

    如果这是一场梦,一定会在碰到她的刹那醒来。

    他只敢用目光描摹她消瘦了许多的脸颊,有些下限的眼窝,微微上挑的眼尾,蝶翅般的睫毛,失去血色的双唇。

    他甚至不敢呼吸。

    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用指尖轻触了一下她的手背。

    只那轻轻的一触,他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变成了岩浆,重新向胸膛中汇聚。

    太阳在一堆冷灰中复苏,他的四肢百骸都在燃烧。

    他又能感觉到痛了。

    锥心刺骨的痛,差点失去她的痛,在失而复得之后,终于变本加厉向他袭来。

    他痛得躬起了背,几乎喘不过气来。

    新生的太阳在他胸口紧缩,喷薄,灼烧,烧化了他的肋骨。

    他跪倒在床前,凑到她耳边,声音喑哑,像是刮擦旧铁器:“小丸,别睡了,该起床了。”

    第122章 苏醒

    沈宜秋此时正躺在舟中打盹,小舟徜徉在一条永恒的河中。

    河水像云,又像光,和煦的阳光洒在她额头和眼睑上,阿耶在煮茶,阿娘在作画,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说着话。

    微风吹来夹岸杨柳、桃花和春草青色的气息。

    她头枕在阿娘膝上,浑身的骨头像是泡在热泉中。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安心,只想一直随波逐流,载沉载浮,一直到时间的尽头。

    只有一桩事令她有些扫兴。

    岸上一直有个声音在唤她。

    阿娘道;“小丸,那人又在唤你了。”

    沈宜秋懒懒地把一方帕子盖在脸上,懒懒道:“不理他。”

    阿耶问:“那是谁?”

    沈宜秋想回答,却一时间想不起他的名字,含糊道:“就是一个人。”

    阿娘笑着将她脸上的帕子揭下来:“是个什么样的人?同阿娘说说。”

    沈宜秋将眼睛隙开一条缝,眼前是阿娘模糊的脸庞,嘴角有揶揄的笑意。

    沈宜秋把嘴一撇:“一个很无谓的人,烦人得很。”

    阿耶似乎很高兴,兴致勃勃道:“哦?怎么个烦人法?同阿耶仔细说说。”

    沈宜秋想了想:“他不让我好生睡觉,逼我跟他习武骑马。”

    这回阿耶不高兴了:“阿耶教你骑,用不着旁人教。”

    阿娘乜他一眼:“一边看着炉子去,烦人。”

    那声音又在“小丸小丸”唤个不停。

    阿娘道;“他似乎很急。”

    沈宜秋也叫他唤得有些难受,再也不能安心睡觉,便坐起身,去看阿娘方才画的画。

    阿娘画的是灵州的桃园,一纸芳菲,似要灼灼燃烧起来。

    沈宜秋十分羡慕:“阿娘教我画。”

    阿娘便将她搂在怀里,把着她的手:“这样起笔……学会了么?”

    沈宜秋点点头,她的手有些小,握笔也有些生疏,但画的桃花已经有模有样了。

    岸上的声音又在唤她:“小丸,该起床了,你已经睡得够久了。”

    阿娘道;“他好像快哭了。”

    沈宜秋心里发堵。

    阿娘道:“真想见见小丸的心上人啊。”

    阿耶慑于阿娘的威严不敢说什么,只是冷哼了一声。

    沈宜秋矢口否认:“才不是。”

    阿娘不说话,只是笑。

    阿耶道:“小丸都说不是了。”

    阿娘道:“你懂什么。”

    沈宜秋耳朵发烫,嘟囔道:“阿娘想看,那我画给阿娘看。”

    她一边说一边提起笔,可笔尖刚落到纸上,却画不下去,她苦恼道:“我想不起来他的模样。”

    阿娘捏了捏她的手道:“那便再去看一眼吧。”

    阿耶走过来摸摸她的头:“小丸去吧。”

    沈宜秋左右为难:“可是我想和阿耶阿娘在一起。”

    阿耶道:“我们一直在这里。”

    阿娘也点点头:“我们哪儿也不去。”

    话音未落,河水陡然变得湍急,小舟猛地一颠,沈宜秋蓦地睁开眼,阿耶阿娘已经不见了。

    眼前模糊又昏暗,她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浑身上下都在隐隐作痛,骨头像是散了架。

    她想抬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攒住了。

    方才在舟中听见的声音又在唤她:“小丸……”声音颤抖,又哑又沉,像是压着一座山。

    随着这一声轻唤,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张了张嘴,只觉嗓子干得冒烟,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尉迟越?”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到她手背上。

    她一怔:“殿下你……”

    尉迟越别过头去,瓮声瓮气道:“孤没有。”

    沈宜秋刚弯起嘴角,连日来的记忆忽然涌上来,她心头一凛,笑容顿时没了踪影。

    她挣扎着想坐起,但身上没有丝毫力气:“表兄和牛大叔……还有周将军、谢刺史他们……”

    “别乱动,”尉迟越小心翼翼地将她按住,“表兄受了重伤,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周洵也救回来了。”

    沈宜秋的眼泪从干涩的眼眶里涌出来,尉迟越没提谢刺史和牛二郎,他们定是以身殉国了。

    尉迟越一手搂住她肩头,一手攒紧她的手:“他们的遗骸找回来了,灵柩停在刺史府中,待你好些,孤带你去祭拜。”

    沈宜秋默然点点头。

    尉迟越接着道:“灵州城失陷后不久便夺了回来,阿史那弥真被生擒。突骑施残军逃出城外,渡河时遇到凉州军和吐蕃大皇子艾雪勒的亲兵,邠州援军也到了,是毛老将军亲自领的兵,前后夹击,几乎全歼。”

    沈宜秋刚醒过来神思仍旧有些恍惚,半晌才将这些话的意思弄明白,黯然道:“到底没能守住……”

    尉迟越道:“别自责了,灵州城若是早破几日,后果更难以设想。”

    这话并不能让沈宜秋感到宽慰,她怔怔地躺了许久,这才道:“是殿下亲自带兵来的?太冒险了。”

    又看了眼他胳膊上缠着的纱布,见里面隐约透出血,不由蹙眉:“殿下受伤了?”

    尉迟越憋了一肚子的火,见她伤心,没来得及跟她算账,不想她竟倒打一耙,顿时觉得一股气血涌向喉头。

    他强压了下去:“太子妃可以舍身取义,孤便要坐视灵州百姓陷于水火?莫非孤就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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