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胎七个多月,血脉共存七个多月,她早就把它视作心尖尖儿上的骨肉。

    当年那只叫枣泥酥的狗儿离了她时,宜臻都哭的不能自抑。

    而如今,生生脱离了她□□而去的,是她亲生的孩子。

    是她想过无数次待他出生后,要如何教他识字念书,作画作诗,射箭骑马的亲生孩子。

    或许是因为自己幼年时就是个容易受到忽视的孩子,所以她才自己未出世的胎儿投入了这样大的期待。

    他已经七个月大了。

    哪怕是受了惊吓早产,放在寻常人身上,都能活下来。

    然而,因为投生成了她祝宜臻的孩子,他连被生下来的资格都没有。

    ......

    日光明媚的屋子,因为四周种了够多的草木,哪怕是在夏季,气候也十分舒适。

    风穿过林子拂进窗子里时,带来阵阵温柔的凉意。

    而在这样的温柔和凉爽中,是持续了过长的寂静。

    宜臻蜷缩在墙角不说话,卫珩就也跟着沉默,在床边垂眸望着她,一言不发。

    他不是不愿开口,他是压根儿就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往常,卫珩虽然话不多,却是一个十分能说服人的人。

    寥寥几句,就能堵得人哑口无言,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说法。

    但偏偏这样的时刻,他手足无措,讷讷不能言。

    他甚至,都不敢与她对视,不敢瞧见她眼底的死寂和眼下的泪痕。

    两辈子,第一次,卫珩觉得自己是这般无能。

    好半晌,竟然还是宜臻先开口了。

    小姑娘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整个人都缩进去,仿佛只有这样才感到安全。

    她问:“卫珩,你查出来了是谁害的我吗?”

    “.....主使的是惠妃,下毒的是庄春丽。”

    “噢。”她点点头,睫毛盖住一半的眼眸,视线落在被子的绣纹上,语气很轻,微哑,却很平稳,“原来是我奶娘动的手啊。”

    她说:“难怪了,之前防的那样严实,还是没能留住他。”

    卫珩静静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那她现在如何了?”

    “她和她一家老小都被关押起来了。”男人顿了顿,“你想要他们如何,他们就会如何。”

    “我奶娘是家生子,父母很早就不在人世了,她以前生养过一个孩子,但三岁时就染病离世了,如今的儿子儿媳,都是认养的,并不是她亲生。”

    “她并不怎么管教他们,当初认下这一个儿子,也只不过是我母亲心疼她老了无人养而已。所以你即便是杀了她一家老小,也无法让她动容几分。”

    宜臻的面色很平静,“倒不如留几分善念,放了这些不相干的人,也算是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子积阴德。”

    “......好。”

    “我奶娘从我还是个婴孩时便带我,这么多年,从未伤过我分毫,把我当做亲生骨肉疼,你确定是她下的毒吗?”

    “她动的手脚不隐蔽,要找证据不难......她自己也招认了。”

    “手脚不隐蔽?”

    小姑娘抬起眸,“她与我这般亲近,全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怀疑她,她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为何要这般明显?”

    “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卫庄能查出来的。”

    卫珩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没勇气与她对视,只能尽量维持叙事的平稳,“你奶娘说,她跟了你这么多年,最知道卫庄的手段和本事不过,当初既然已经决定了要下手,就没想过要遮掩。”

    “好,我明白了。”

    宜臻点点头,又问,“那她究竟是为何要害我?是我哪里对她不住吗?还是惠妃握住了她把柄?”

    “她,十几年失了的那个孩子,是你的母亲弄掉的。”

    男人顿了顿,“当时,出于一些误会,你母亲误以为她和你父亲有......有些关联,以为那个孩子是你父亲的骨血,就下了杀手。”

    “但后来我母亲发现是她误会了是不是?”

    “是。”

    “所以这么些年,我母亲一直以为我奶娘不知道当年那件事是她动的手,再加上心里有愧,便一直留着她,待她宽和的很。可实际上,我奶娘什么都知道,只是她太厉害了,太能忍了,直到了今日,才露出马脚,对不对?”

    “......对。”

    宜臻就沉默下去。

    片刻后,她弯弯唇,“其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倒也公平。”

    “我母亲弄没了她的孩子,她反过头来害了我,不过就是一报还一报而已。”

    .......

    卫珩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从头至尾,除了最开始的那几句质问,宜臻都非常冷静。非常平稳。

    也不看卫珩,也不哭,也不闹,就只是蜷缩在被子里,靠着墙角,一句一句地问着来龙去脉,没有一点儿崩溃失智的迹象。

    仿佛这个孩子从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但越是这样,卫珩越是觉得严重。

    他太怕她是受到的打击过大,承受不住,连性子都变麻木了。

    抑郁症,创伤后应激障碍,情感麻痹......比起这时代的人,他知道太多能把人一点点吞噬的伤痛和病症。

    “宜臻,我问过石大夫了,他说情况并没有这么严重,你的身子能调养好,日后也一定会有孩子的。”

    他俯下身,捏着被角,眼眸和语气一样温柔,“这是实话,我一个字儿都没有骗你,你若是不信,我现在就让石大夫过来,你亲自问他。”

    “你要是难过,你就哭,你不要忍。”

    “我是难过。”

    小姑娘垂着毛茸茸的脑袋,回了他这么一句。

    但是依旧没有哭。

    “我难过的不行。”

    “但是卫珩哥哥,其实从好早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难受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今日之前,我总觉得这个孩子会保不住。这一世,我注定和他没有母子缘。”

    “可我还是逼迫自己不去管,逼迫自己去相信我能保护好他。”

    “直到现在,果然,我的预感成真了。”

    她笑了笑,静静地注视着他:“卫珩哥哥,是不是我平时太软弱了,所以你们总觉得我受不住,你这样想,亭钰这样想,连夏云也这样想。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脆弱。”

    “卫珩哥哥,如果日后可以的,你留着惠妃,把剑给我,我亲自报仇。”

    “......好。”

    宜臻难过吗?难过。

    疼吗?疼。

    但就像她曾经自己对卫珩说过的,她已经长大了。

    歇斯底里的哭闹,消极避世的封闭,对她自己,对卫珩,对孩子,都没有任何的益处。

    反而是亲者痛,仇者快。

    ——这世上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很多,但能做到的却很少。

    好巧不巧,宜臻正好是其中一个。

    ......

    卫珩举兵的那日,夏季已经走到了尾声。

    元庆城难得下了一场雨。

    不是转瞬即逝的太阳雨,而是瓢泼大雨。

    电闪雷鸣好几日,直至第四天才算完。

    而雨刚止,气候就骤然凉下来,入秋了。

    对于西北来说,这真是极难得又不合常理的景象。

    但不论怎么说,对于西北的民众,下雨都是好事儿。

    反正这几年,大将军派了将士民兵来替他们修了沟渠,这雨下的还不算太过分,不仅没有祸害了庄稼,反而极大的缓和了灌溉的难度。

    只可惜,这样盛大的雨,大将军卫珩却没有亲眼瞧到。

    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经率领大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攻入甬兴西路,占领了长应关,率军直至京西府。

    离京城只隔半日的路程了。

    而整个过程,他只用了不到一月。

    朝廷不是没想过抵抗,但朝廷派出的士兵,大多未曾真正上过战场,更别说和边疆厮杀过来的西北大军比了。

    既然自己的兵力抵抗不了,倒也不是不能联合旁人。

    太子未曾料卫珩竟然会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兵早饭,召集朝臣谋士,几天几夜没合眼,甚至还想过要割地赔款,联合南疆的酆王和崖州的宁王。

    但他同样未曾料到,自己想到的所有路子,都被卫珩完全堵死了。

    南疆酆王,如今正和卫珩的岳丈,也就是黎州主使祝明晞僵持着。

    而之所以会僵持到现在,就是因为宁王的支援。

    如今,宁王因年岁越发大了,已经不怎么管事,手上兵权尽数交到了女儿燕瑛华手里。

    卫珩起兵那日,朝廷给崖州下的命令是出兵北上支援,然而燕瑛华却道南疆的祸害更重,公然抗旨,领兵至黎州支援祝明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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