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琦察觉,静了静,咽下花生米把筷子放回桌上,“还在想那个侏儒女的口供呢?”

    沈寂撩起眼皮,目光看向丁琦,食指不轻不重地点在桌面上,寒声说:“她背后的人是姓梅的老板,这个老板背后,肯定还有人。”

    丁琦闻言微愣了下,思索几秒,回过味来,缓慢点点头,“侏儒女帮那个梅老板做事,其实既在咱们的意料之中,又在咱们的意料之外。这个心狠手辣的娘们儿,前前后后犯了那么多案子,先是带杀手袭击你,又装作卖花女童设计加害嫂子,再接着又是往超子输液的诊所放炸药。依照你先前的判断,她的目标应该是整个‘蛟龙’。梅老板一个搞进出口贸易的富商,虽然钱来得不太干净,虚伪笑面虎一个,但和你们‘蛟龙’也算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根本没理由这么大费周章搞你们。”说着,丁琦一顿,拿起一根筷子敲敲桌子边沿,发出哐哐两声,盯着沈寂,“真正和蛟龙有深仇大恨的,不是他。”

    沈寂微垂眸,屈起食指抵住眉心位置,漫不经心地轻扣两下,语气里不带丝毫情感色彩,“梅老板和那个人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

    “生意伙伴?还是那个人手上攥着梅什么把柄?”丁琦越想越有些困惑,皱眉,叹息着摇摇头,“老实说,我实在想不明白,什么样的联系,能让一个有钱有势的外籍富商冒这么大险帮他在中国做这么多事。”

    沈寂沉吟片刻,说:“j人应该已经在中国了。”

    话音落地,丁琦似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抬头看向他,低声,神色间流露出一丝不安:“坏了。那份儿从你爸手里被抢走的航母系统硬盘,会不会已经……”

    “所以我才说,事情耽误不得,必须尽快做一个了结。”沈寂眉眼之间尽是凉色,说道。

    丁琦琢磨着,忽然眼睛一亮,盯着沈寂语速飞快压低嗓子说:“现在于小蝶已经松了口,交代了梅凤年是那么多案子的背后主谋,不如我派人把人抓回来,再问清楚硬盘的下落。”

    “梅凤年一不是间谍二没向海外组织卖情报,你国安局用什么理由去抓人?”沈寂语气冰冷,“就算真的要抓人,也只能让老易他们动手。但是公安机关又用什么理由?故意伤人罪?危害共安全罪?凭什么?没有其它证据,就凭一个恐怖分子的一面之词?梅凤年老奸巨猾,知道于小蝶落网,肯定早就做好了一切应对准备。退一万步,你如果真的贸然行动抓捕梅凤年,也只是打草惊蛇,只要他坚决否认自己和军车被袭一案有关,你就永远也找不到那份硬盘,也抓不住吉拉尼。”

    他说这话时,嗓音低沉字字有力,每个音符都如一记闷棍打在丁琦脑门儿上。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瞬间,整个羊肉馆子陷入一片死静。

    好一会儿。

    丁琦深吸一口气吐出来,闭眼咬咬牙,狠狠一脚踹在了桌腿上。老旧的木头桌发出一声痛苦呻吟,吱嘎的响。

    刚好就是这时候,老大爷端着满满当当的一锅羊肉汤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呵呵说:“好吃的来了!不好意思,久等了啊两位!”

    哐啷一声,羊肉汤上桌。老大爷弯腰替两个男人把火炉子点燃,笑着抬手比比,“能吃了,吃,吃!”

    沈寂脸色冷静如初。不动声色地拿起筷子,微侧目,瞥了眼处于情绪有些失控、整个人濒临暴怒边缘的某一流特工警察。

    丁琦后槽牙咬得咯吱响,闭眼缓了缓,足足过了五秒钟才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定定神。拿起筷子,却像是没了胃口,半天也不往锅里伸。

    老大爷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上完菜就回厨房忙活自己的。

    沈寂拿筷子捞起一片羊肉,放进碗里,垂着眸,冷冷淡淡地说:“吃饭。”

    丁琦看他一眼,见对面这爷肉照吃茶照喝,从善如流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默了默,也夹起一块羊杂裹了酱,塞嘴里,嚼完咽下后又说:“要是于小蝶知道军车被袭的事儿还好,她要是不知道,可就真难办了。”

    沈寂淡嗤一声,视线冷淡抬高扫他一眼,挑挑眉,语气听着平静又随意,“如果你是梅凤年,你袭个军车抢个绝密军事资料,会他妈敲锣打鼓昭告天下?”

    丁琦被硬生生一噎,“……应该,不会。”

    沈寂凉凉瞧着他,一副父爱如山对智障儿子不离不弃的眼神。

    “操。”丁琦气得低骂出声,“老子最讨厌这种滋味儿,知道是谁干的,偏偏拿不出任何证据,太无力了。”

    沈寂夹菜吃饭,没再搭腔。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了会儿。

    忽的,丁琦听见对面冷不丁传来一句话,道:“我明天回亚城。”

    “……”丁琦微怔,抬起头来,“你跟这边出差的单位打过招呼了?任务搞完了?”

    “我的内容差不多了,其它不归我管。”沈寂语气淡淡的,眼也不抬,“亚城才是我的地儿,熟门熟路,办起事来也方便。”

    丁琦静默几秒,道:“亚城可是梅家的大本营。如果梅凤年真的和吉拉尼勾结,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毕竟你才是吉拉尼真正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回了亚城,肯定比你待在云城危险。”

    沈寂没搭腔。

    丁琦忽然又想起什么,问:“可你一走,我家小嫂子怎么办,你不是要贴身保护人家么?”

    沈寂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还是不语。

    丁琦反应过来什么,愣住,压低了嗓子:“卧槽,你准备把温舒唯也带亚城去?住你们单位?”

    沈寂垂着眸随口回:“不是有家属院儿么。”

    丁琦忽然发出一阵猪叫:“啊啊啊啊!”

    沈寂:“……”

    沈寂撩起眼皮看对面:?

    “开什么玩笑!万年老光棍儿海上利剑终于脱单,还他妈把大嫂带回去见兄弟了!我告诉你,等你把嫂子带回海军陆战队营区的时候,那帮小子肯定是这么个反应,没准儿尖叫声比我刚才的音量还要激昂个八度。”丁琦朝他微微一笑,很端庄沉稳地回答:“我这不提前让你感受一下那种欢天喜地过大年的喜庆氛围么。”

    说完,丁琦十分应景地拍拍手,哈哈哈哈笑了起来。

    桌子对面,沈寂瞅着他,面无表情,冷冽散漫的目光波澜不惊。就像在看个二傻子。

    连散在空气里的羊肉汤味儿都染上了一丝尴尬。

    这边厢,丁琦笑了几秒钟之后,掩饰什么般往嘴里塞了口羊肉,边嚼边嘀咕着小声说:“刚才气氛那么凝重,我这不开个玩笑活跃活跃氛围么。没情调。”

    沈寂收回视线继续吃他的饭。

    丁琦静默了会儿,面上的戏谑之色褪去,又道:“老沈,你和嫂子这一去亚城,日子恐怕更不太平。”

    沈寂微侧目,看向小店大门外的灿烂阳光和繁华街景,没有说话。

    “也不知道老易他们那边审讯情况怎么样了。”丁琦自言自语似的说,“一个于小蝶,牵出了这么多事……还有那个一直在暗处帮衬咱们的伙计,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说着,他失笑摇摇头,“说起来,真是有好些年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案子了。”

    “有意思?”

    “怎么。”

    “有空在这儿哔哔,不如多吃几碗饭攒力气干活。”沈寂看他一眼,手指慢条斯理在桌面上轻敲两下,“于小蝶这事儿还没完。”

    丁琦狐疑地皱眉:“你咋知道?”

    沈寂淡声:“有老婆男人的直觉。”

    丁琦:“……”

    不是。

    你他妈有完没完,有完没完了?知道你有老婆了,知道你有媳妇儿了,知道你有小宝贝儿了,用得着千方百计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全方位给老子喂狗粮么?

    操!

    *

    丛云区公安局审讯室。

    “这就是你知道的全部?”

    老易和小崔警官一左一右坐在白色长形桌的侧边,前者面无表情,从头到尾都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和强调,后者则拿着笔认认真真在笔录本上记录着。

    两人对面,于小蝶点点头,表情非常的淡漠平静,整个人显得毫无生气,“对。”

    “你说,每次袭击行动都是梅凤年授意给你。”老易沉声,“你们通常是通过什么方式联系?”

    于小蝶回答:“梅老非常谨慎,每次联系我,都是用的网络电话。没有来电显示,没有通话记录,没有任何痕迹。”

    老易从小崔警官手里接过笔录本,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忽的,他翻笔录本的动作微顿住,倒回去之前一页。抬头看于小蝶,说道:“你说自己2015年到2017年之间,一直待在淮城的一家福利院,第一次被人收养,是一对年轻夫妻,后来这对夫妻家里失火不幸遇难,那之后呢,梅凤年就派人找到了你?”

    于小蝶眼底平静无波,点点头,“嗯。”

    “樊正天都已经死了,他找你做什么?”老易皱眉问。

    于小蝶回答:“樊正天为了把我培养成樊家最好的杀手,几乎倾尽所有心血。梅凤年一直很欣赏我的身手,他派人找到我,是想我继续替他卖命。”

    老易:“这几年你住在哪里?”

    “警官先生。”于小蝶抬眸看他,弯弯唇,很平静地笑了,“你在刑侦大队重案组这么多年,应该知道,像我们这种职业杀手,不可能长期在某个地方定居。狡兔三窟这个成语,你应该听过吧。”

    “这么多年,你一直利用自己患有侏儒症的外貌伪装成小孩儿,瞒天过海。”老易说,“无论是买房、租房,还是住酒店,都肯定要有一个成年人陪同。我要知道的是,是谁一直在你身边为你掩饰身份?”

    闻言,于小蝶顿都没顿便答道:“我一个人生活。必要时刻,我会花钱请人替我应付那些麻烦。”

    “每次行动也是一个人?”

    “梅凤年手底下养了很多杀手和雇佣兵,重要行动,他都会派人来帮我。”

    “……”

    老易眯了眯眼睛,静片刻,倾身往于小蝶靠近些许,压低嗓子说:“于小蝶,我告诉你,抛开你跟着樊正天那些年犯的事儿不提,光是你这段时间做的事,我们就完全可以把你从‘犯罪分子’定性为严重危害社会安全的‘恐怖分子’。你身上重罪无数,只有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不隐瞒,不欺骗,协助我们把所有事情查清楚,才有可能获得将功补过的机会,争取从轻处罚。”

    出乎老易的意料,在听完他的话后,于小蝶不仅没有丝毫动容,甚至还埋下头,低低笑出了声来,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好笑的笑话。

    小崔也是一愣,转过头,茫然又震惊地看了眼自家师傅。

    老易唇紧抿,脸色不太好看,没说话。

    于小蝶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她看着老易,讥讽地说:“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条子。你问那些炸弹是不是我放的,我承认了,受谁指使,我也告诉你了。你还想在我这儿挖什么?觉得我有同伙,想把你们眼中所有‘坏人’一网打尽?你们可真正义啊。”

    小崔被这个女人嚣张嘲讽的态度激怒,重重拍了下桌子,指着她愤愤道:“我看你简直没得救了!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到今天都没点儿悔意!我们当然正义,你和你的同伙丧尽天良,我们当然要刨根问底,就是一个都不能放过!”

    于小蝶轻轻抬眉,“在你们眼里,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小崔和老易没料到她会忽然有这么一问,都怔了下,没出声。

    “我七岁那年得了病,被我的亲爸妈卖给了一个老光棍儿,我爸指着那个跟我爷爷差不多年纪的老头子,让我喊他爸,告诉我,小蝶要跟着新爸去新家了,去学手艺,去过好日子了。”于小蝶笑着说,“当天晚上,我的新爸爸就强奸了我。”

    老易一震。

    小崔也直接懵了。

    于小蝶面容本就稚气可爱,嘴角弯弯的样子,那样天真烂漫充满童真。用甜软稚嫩的嗓音描述自己肮脏不堪的过去,听得人毛骨悚然,“新爸白天在村子里表演口技,赚钱,晚上就回来喝酒,变着法儿地折磨我,糟蹋我。这种噩梦一样的日子,我从七岁过到了十六岁。九年的时间啊,我每天都盼着他死。”

    于小蝶说着,双眸忽然充血,望向面前的两名警察,歪了歪脑袋,“我被强奸,被一个老畜生捆在床上虐待的时候,你们这些正义的警察在哪儿?”

    老易和小崔一时失语,都没有答话。

    “一个连畜生都比不上的人,过得好好的,是村里村外出了名的口技人,被大家尊敬;从来没做过任何坏事的我,只能被关在那个臭烘烘的瓦房里,生不如死。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个世道,从来不是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于小蝶说,“所以,我趁他不注意,把他从山上推了下去,砰。哈哈。”

    老易静了静,说:“你悲惨的遭遇让人惋惜同情。但是于小蝶,这不是你犯罪的借口。”

    “你误会了,我说这些,并不是想给自己开脱什么,我们这一行的人,都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于小蝶低笑,眼中满是对世界的憎恶和鄙夷,“我只是想告诉你们这些‘正义的警察’,别一副正气凛然高高在上的样子,一个人,不是做了一件好事就能称之为‘好人’,也不是做了一件坏事就要变成‘坏人’。”

    审讯室里静了静。

    须臾,老易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没有同伙?”

    于小蝶摇摇头。

    见此情形,老易也知道她是铁了心不会说实话,静默几秒,又道:“最后一个问题。上个月,有一辆军车遇袭,遗失了一份重要文件,这件事你知道么?”

    于小蝶还是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老易还想说话,忽的,砰砰一阵敲门声响起。

    易警官狐疑,看小崔一眼,示意他去开门。小崔放下笔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门一看,见门外是重案组的另一名年轻男同事。

    小崔压低声,“咋了?师傅还在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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