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刚好是农历的十五。

    一轮圆满的冷月挂在黑漆漆的天上,仿佛在无声讽刺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匆促脚步声忽然从走廊的那一头传来,惊碎一地死静。那人的步速非常快,几乎是用跑的,站定后呼吸不稳地喘着气,看了眼抢救室,又看了眼靠墙站着的沈寂,最后望向坐在休息椅上的赵晓红。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温舒唯抬头看那人一眼,有些吃惊地问:“丁琦,你什么时候到亚城来的?”

    “几个钟头前刚下飞机,然后就看见了网上爆出来的视频。”丁琦叹了口气,脸色凝重道,“先等老何出来再说吧。”

    温舒唯皱眉,一股不祥的预感霎时从心头升起。

    沈寂头微后仰,靠着墙,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凌晨三点半的时候,手术室的红灯灭了。门打开,首先出来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医生。男医生全副武装,穿一身手术服,戴着消毒口罩和消毒帽,边往外走边摘下手套。

    大家都起身围上去。

    男医生的表情不太好看,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一圈儿,问:“谁是伤者家属?”

    “我。”赵晓红声音哑得几乎不成调。她双眼红肿,扶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前几步,深呼吸,强自镇定地忍下泪,对医生道:“我是他的妻子。”

    医生叹了口气,沉声说:“现在人抢救过来了,但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子弹还差两公分就击中左心室,伤者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好,随时有突发急性心衰竭的可能。只能先转入icu观察。”说着,他从身后护士手里接过一份病危通知书,递给赵晓红,“你先把这个签一下吧,到时候如果需要转院,我们会马上安排。”

    话音落地,所有人的心都重重一沉。

    赵晓红双手止不住地抖着,但还是定下心神,接过笔和通知单,签了字。

    医生转身回到手术室。没一会儿,几个护士就推着一辆推车从里头出来了。何伟躺在推车床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鼻腔里塞着两根透明的氧气管,还未恢复意识。

    赵晓红追上去,手扶着推床栏杆轻声喊他:“老公?老公?”

    何伟仍闭着眼,对外界的所有声响没有反应,整个人就像是睡着了。睡得很沉。

    “家属明天下午四点再到icu病房探望,现在病人需要休息。”一个护士说着,随后便将人推进了位于走廊另一端的重症监护室。

    看着icu病房门,赵晓红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断开。她再次哭了。这次没有再捂嘴,没有再压抑,她双肩抽动,整副清秀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哭得像个孩子。她看着病房,哭着道:“你明明说过,要回来好好陪我……我等了这么多年,才终于把你等回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赵晓红音量不大,边哭边念叨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谁听,很多词汇都不清晰。

    温舒唯也红了眼眶,站在赵晓红身前握住她的双臂,低声说:“晓红,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你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你要好好的,要坚强。”

    这句话里的某些字眼似乎惊醒了赵晓红。她一震,哭声渐止,双手无意识地扶住腹部。

    这时,沈寂忽然动身走了过来。

    两个女人同时转过头。

    沈寂脸上的神色依旧很平静。他径直在赵晓红身前站定,片刻的静默后,开口,语气极低极低。他说:“弟妹。老何在昏迷之前,念着你和孩子。”

    赵晓红一怔,满是泪水的眼睛望向他,没有说话。

    “你得保重。”沈寂沉声说,“这笔账,我会替老何讨回来。”

    *

    从医院出来已经将近凌晨五点。沈寂开车把赵晓红送回她跟何伟在亚城住的酒店。

    一路上,四人心情沉重,谁都没有说话。

    回到酒店,赵晓红的情绪看着要比之前平静许多。她面容憔悴,朝几人挤出一个笑,说:“真是谢谢你们。今天是周五,都还得上班吧,就不耽误你们了。”

    “他们忙他们的,我陪着你。”温舒唯说,“你都累一宿了,再不休息可不行。放心睡一觉,下午的时候我跟你一块儿去医院。”

    赵晓红过意不去,连声说不用,但架不住温舒唯态度坚持,只好应下。

    安顿好赵晓红,沈寂和丁琦准备离去,温舒唯起身将两人送到酒店房间门口。

    临别时,沈寂回头看温舒唯,低声说:“你单位那边……”

    “没事儿,请个假就行。”温舒唯轻声打断他,故意轻描淡写说得轻松:“这种时候,晓红身边不能没人陪着。我知道你们都忙,你安心去做你的事,这里和医院那边都有我。”

    沈寂眼睛盯着她,目光深沉,没有说话。

    温舒唯笑,探身贴近他几分,伸出右手的小拇指,悄悄缠住他的,晃了晃,低声说:“万事小心,我等你回家。拉钩了。”

    “好。”沈寂嘴角很淡地勾了勾,小指收拢,“拉钩。”

    这时丁琦想起什么,说:“对了嫂子。一会儿估计会有警察找上门,你们别害怕,配合就行。有什么事就跟寂哥联系。”

    温舒唯点头,“嗯,我知道。”

    房间门一关,两个男人脸上的神色瞬时沉冷如冰。

    “到底是怎么回事?”丁琦怒不可遏,憋了一晚上,终于拧紧眉头问出口,嗓子压得低低的,“老何怎么会在闹市区受枪伤?”

    沈寂沿着走廊大步往楼梯口,寒声道:“想要老何的命,并且能干出闹市区持枪行凶这种疯事儿,只有一个人。”

    丁琦惊道:“吉拉尼?”

    沈寂眼底严霜密布,没吭声,沉默地点了一根烟。

    “这个狗杂种!”丁琦大骂,“有本事别落我手上,否则我非把他剁碎了喂狗!”

    两人说话同时已经走出酒店。车就停在路边,沈寂拉开驾驶室的车门上了车,边发动引擎边道:“你大老远跑过来,云城那边出了什么事?”

    丁琦坐上副驾驶席,正在系安全带,听了这话,手上动作硬生生一顿。

    沈寂察觉到什么,扭过头。丁琦侧脸僵硬眉心紧蹙。

    他抽了一口烟,嗓音极沉,问:“是于小蝶?”

    “于小蝶失踪了。”丁琦的语气非常懊恼,说,“于小蝶被捕后,突然就有精神病院找上公安局,出示了于小蝶几年中在那间医院住院治疗的一系列证明,并强调她有严重自残伤人的暴力倾向。按照程序,警方找了专家对于小蝶进行了精神疾病鉴定,最后鉴定的结果,是她确实患有精神分裂症。”

    沈寂皱了下眉,“精神分裂症?”

    “没错。所以才有了之后的保外就医。”丁琦继续道,“老易为人谨慎,并没有把于小蝶交给那间疗养院,而是联系了市第六人民医院的精神科。昨天上午,一辆救护车把于小蝶接走了,同行的还有两个负责押送的重案组刑警。结果,那辆救护车在荒郊发生了爆炸。”

    沈寂问:“车上有没有尸体?”

    “有,三具,全都烧焦了。经过法医尸检,都是成年男性。”丁琦答道,“没有于小蝶。”

    “那两个同行的同志现在怎么样?”

    “这倒是万幸。”丁琦道,“据老易说,他们赶到现场时,那俩年轻警察都没在烧焦的救护车上,一个被打晕,一个被注射了麻醉剂,都给扔进了路边的芦苇丛。只受了些皮肉伤,没有生命危险。他们清醒之后,证实了那辆救护车上的四个医护人员全是杀手,我初步判断,是梅凤年要派去灭于小蝶口的。”

    这时,沈寂已听出事件中的诸多蹊跷之处,眯起了眼睛。他沉吟数秒,忽道:“不对劲。”

    丁琦不解,“什么不对?”

    沈寂撩起眼皮看他,道:“如果是梅凤年派出来的人,爆炸现场不应该没有于小蝶的尸体。”

    丁琦想了想,猜测:“或许,尸体被带走了?”

    “四个杀手,三具尸体,证明有一个杀手活了下来,并且,他带走了于小蝶。”沈寂说,“可是这个活下来的人,为什么会留两个警察的命?”

    丁琦听到这里,也疑惑起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拍脑门儿,“对啊。为什么?两个警察活下来,这不给自己添堵么?”

    车里陷入片刻的安静。

    “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沈寂掸烟灰,夹烟的手指敲在方向盘上,哐哐两下,道,“这个活下来的人,和当初给警局递匿名信的,是同一个。”

    丁琦闻声,唰一下转头看他,震惊道:“你是说,这个逃走的杀手,就是一直单线联系咱们的‘伙计’?”

    “这只是一个猜测。”沈寂说着,掐灭了烟头。

    丁琦却显得些兴奋。自于小蝶失踪,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四小时,这名年轻的国安警察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说:“老易他们调取了昨天早上看守所的监控录像,四个杀手的照片已经发我邮箱了,我还没来得及看。”

    说着,丁琦掏出手机,手指熟练地在屏幕上敲击两下,进入了邮箱。

    “喏,就这四个。”丁琦把手机递给沈寂,“那个‘伙计’就在这四个人里头。”

    沈寂接过手机,面无表情地滑动手指,翻看着几张人像。

    翻到最后一张照片时,沈寂垂着眸,手指忽顿。

    照片上的男人看着挺年轻,三十来岁,脸长得相当不错,就是神色淡了些,一双眼睛里像藏着两把冷刀,很矛盾,消沉厌世,又透着一股子血性狠劲儿。

    沈寂的记忆力,一贯好得异于常人,只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人物。

    “百里洲。”他大脑自动浮现出这个名字,驱使声带念出来。尾音低沉,自然上扬,带一丝疑问。

    “对,就是百里洲。”丁琦说,“他当年是樊正天手下的人,现在应该也跟着梅凤年。”

    沈寂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丁琦把手机拿回去,随手翻几下,道:“只有等dna比对结果出来,才知道那三具尸体谁是谁了。”

    沈寂静了静,问:“老易那边现在怎么样?”

    “好不容易才抓回去的疑犯,又给丢了,你说老易能好过么。听说已经给叫到局长办公室训好几顿了。怪可怜。”丁琦叹了一口气,稍顿,紧接着嗓音一沉,道,“现在,警方的任务是抓于小蝶和几桩爆炸案的背后主谋归案,我得找回那份军方移交过国安局的绝密资料,你要找吉拉尼,咱们现在的共同目标,都是梅凤年。沈老三,有什么打算?”

    沈寂侧目看他:“听说这个月,梅凤年要过他的七十大寿?”

    “还有七天。”丁琦道,“晚宴在‘梅瑞号’豪华游轮上举行。下周五晚八点整,游轮准时出海。”

    沈寂眼神平定,冷静,看着城市尽头遥远的海岸线,未言声。

    引擎发动。

    黑色suv在海滨之城的马路上飞驰。

    沈寂平视着前方,忽然开口,道:“梅凤年的四儿子,关于他,你了解多少?”

    “不是很清楚。只听说,这是个私生子,这么多年一直被养在外头,身子骨不好,病秧子。梅凤年定居中国这么多年,这是头回把这个四少爷给接回亚城梅府。”丁琦有点儿奇怪,“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人?”

    “太巧了。”沈寂说。

    丁琦没有明白这三个字,皱眉,“什么巧?”

    沈寂眸色微沉,没有再回话。

    *

    当晚。

    临海庄园别墅,梅府内。

    距离梅凤年的七十大寿还有最后一周,梅府内一片忙碌,佣人们忙着修剪宅院花草,装点内庭,管家则忙着清点一应的酒水食材。

    梅氏集团的进出口业风生水起,富甲一方,多年来,雄厚财力为梅凤年积攒下了庞大人脉网。放眼全中国,但凡是叫得上名号的显赫豪门,几乎都与梅家有往来。因此,临近梅凤年七十大寿的这几日,登门道贺的富商富太太几乎踏破梅家门槛,送来的贺礼也堆积如山。

    这会儿刚过晚饭的饭点儿,梅凤年一身喜庆黑金唐装,正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一边把玩友人送来的翡翠白菜,一边听两个下属汇报公司里的事。

    这时,管家从大门外进来,径直走到梅凤年身旁,弯下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梅凤年听完,抬起眼,朝两个西装革履的外籍中年人随意一摆手,用英语道:“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了,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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