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撇嘴,嘀咕说精灵就不会,没想莫成乾耳朵尖得很,爽快地说了句:“那也得先投胎成精灵。”

    林溪没话了,摸摸鼻子,不甘不愿“哦”一声。这位莫家派出的代表,一身爽快又不失圆滑的京派商人派头,转头又笑眯眯地跟伊瑟夸,说威尔曼先生您这女友心性纯粹,得珍惜。银发的执法者队长长眉一挑,似笑非笑说:“谢谢。不过林溪是我妻子。”

    莫成乾一愣,立即若无其事一笑,说了句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这时,另一辆车从后面追上来,开得跟他们这辆suv平行。本来一直安静看窗外的苏慎之眉毛微微一动,忽然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他手机震动了几下,他也没去管。

    这一边,莫成乾继续说:“莫家住在小世界里,但也和别的地方有往来。听说不光我们有这现象,其他家族,还有里世界其他种族,也都有后裔退化的情况发生。先辈们彻夜研究问题症结,有的说是诸神陨落、规则改变,有的说是天地阴阳循环不畅,有的说是基因缺陷,最后连环境污染、生态破坏都扯出来了……见笑了,头脑风暴就容易异想天开,我公司里员工开会也这样。”

    “那大约是一百年前的事儿……对,就是华夏大地动乱迭出的时候。先辈们找来找去,没找着解决方法。这对莫家来说是个大问题。”他砸吧两下嘴,颇多感慨似地,“祖上是做什么的,各位也了解。里世界管我们叫‘尸语者’,但莫家自己更喜欢自称‘通灵人’。不光是炼制和驱使尸体,祖辈们认为天地万物就是以阴阳循环往复的方式存在的,而族人沟通的对象就是‘阴’的部分。”

    “亡者属于‘阴’,而维持莫家小世界的运转,也需要阴阳平衡。自古的惯例,莫家人死后是要葬在自家墓地里的,身体大多还会被炼制成僵尸,供后人驱驰。生死往来,这就是循环。”莫成乾说,“换句话说,如果有天赋的族人不断死去,剩下的人填补不了窟窿,那小世界就没法儿运转下去了。”

    “所以,祖辈们决定,让被确定为没有天赋的族人回到表世界,就此当个真正的普通人。如果后代里出现了有天赋的,再接回去。不过,这种退化现象非常顽固,几乎没有哪个普通人的后代还能成为通灵人。”

    林溪敏锐地抓住话头:“那么,您是例外么?”

    “说来惭愧,我是属于天赋显露太晚的那一拨,换言之,天赋太低,出生后被当成普通人送走了。”莫成乾调侃起自己来也是怡然自得,“换成一百年前,家族多半瞧不上我这类,不过现在嘛,有能用的就用。我在胡同里疯到十一二岁,突然被领回去,还被本家的情景吓了个半死呢,现在想起来也是挺好玩儿的。”

    他笑了几声。

    林溪等他笑完,趴在前面椅背上,继续问:“那莫失莫忘呢?”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话头才起,车内气氛仿佛有了微妙的转变。或许是因为执法者们散漫的注意力突然集中起来,也或许是因为莫成乾的眼神。他的脸倒映在狭长的后视镜里,刚好是眼睛的部分;那两只和气的、普通的、眼睑有些肉呼呼的眼睛,笑眯眯的,却又像飞快地闪过什么。

    “两个小少爷……”他说,“倒是跟我的情况不大一样。瞧我说的,应该是大不相同才对。”

    “他们已故的生父,是上一任莫家族长,而他们的母亲,则是他们本来该叫‘三婶’的人,在生下两位小少爷后就自杀了。”莫成乾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悠闲,像是在说今天天气非常不错,“当时的族长夫人坚持认为,他们毫无天赋,并将他们送去表世界一位族亲家里照顾。直到她老人家去世,大少爷,也就是现在的莫家族长,才把他们接回来。当时两位小少爷已经八岁了,看着却跟四五岁差不多。”

    “而之所以将两位少爷接回来,更直接的原因,是那栋郊区的别墅起了一场大火,死伤惨重。”他又笑了笑,“当时正是鄙人受大少爷所托,去察看现场情况。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的场景。”

    “我跳下车,急急忙忙冲进结界。当时火势已经缓了,现场一片焦黑,零星地烧着小堆火焰。别墅彻底塌了,连框架都不剩,像是发生了爆/炸。焦黑的废墟里到处是断肢残腿,皮肉都焦了,一股蛋白质烤糊的臭味。就在房子废墟中间,两个小少爷坐那儿玩高达。那么点儿大的孩子——”

    莫成乾拿手比划了一下。

    “——干干净净、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玩儿高达。他们周围站着一排刚死的尸体,全都残缺不全,身上混着焦黑和血肉的红白色。就站俩小少爷身边。我一过去,那些尸体就转过来对准我。我手里攥着个暗影探测仪,一下子‘嘀嘀嘀’地尖叫起来,跟疯了似地。”

    他说:“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然后……”

    “然后莫失莫忘十二岁开始归我管。没有然后了。”伊瑟突然开口了,语气干脆而冷漠,“到了,下车吧。”

    林溪再往窗外看,发现烟雾和昏黄的光线都散去了。最后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唢呐声幽幽飘散后,日光重新明媚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写完这部分

    第81章 莫家(2)

    幽静的胡同,紧闭的四合院。两辆凯迪拉克放下人就开去停车了,留莫成乾带着两个年轻人,引客人进屋。一下车,米德尔就戴上了他的白手套,兴高采烈地东摸摸、西看看。

    “哇噢这就是用咒术凝聚出来的瓦片吗!小爱丽丝,这个是不是你上次论文里提到的花纹?”

    “哇噢这是东方的道家符咒~”

    “哇噢这是东方的葡萄藤~小爱丽丝快看上面还有葡萄~”

    “哇噢这是东方的雕花窗格~小爱丽丝下次茶会我们做东方主题吧~”

    粉头发的巡逻者一脸陶醉,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差掏出手绢摁眼角了。

    “真是非常美妙的艺术啊~你们也一定认同我的看法吧,亲爱的执法者们,来不要害羞,尽情展现你们的喜爱和欣赏吧。”米德尔站在人家的葡萄架上,微笑着捧起一串葡萄放在脸旁,“小爱丽丝,帮我拍张照。”

    “好的哦。”爱丽丝不知什么时候拽了个单反相机出来,非常熟练和专业地对准米德尔,“三、二、一——cheese~再来一张……”

    身着华丽的深蓝制服的青年男女,容貌俊美、笑容可亲,看上去真是赏心悦目。就是不知道哪里怪怪的。

    尼尔看看身边沉默不语的苏慎之,再看看那边笑得开心的爱丽丝,不满道:“喂,你们是来旅游还是来出任务的?”

    “一起嘛。”那两个人异口同声道,默契地相视一笑。

    爱丽丝拿着相机,回头又问:“慎之君,你想来一张吗?如果愿意跟爱丽丝合照的话,爱丽丝会很开心哦。”

    她有完美无缺的栗色卷发,完美无缺的精致妆容;阳光下,那张白皙光洁近乎透明的脸上,也挂着甜美可人、完美无缺的笑容。

    “不用。”苏慎之拿出随身的一摞符咒,在手里拉出一条拱桥,神色淡淡、无动于衷,“你玩得开心就好。”

    一听就是客气话,仔细品味可能还有一丝讥讽之意,却让对方笑容加深。

    “嗨一嗨一~慎之君还是那么体贴呢。”她笑眯眯地说。

    看着在四合院里逛来逛去、果然拍照拍得很开心的两名巡逻者,莫成乾圆滑的微笑也有点僵硬了。他干笑着,擦了擦脑门上的油汗。

    伊瑟抱着双臂,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问:“莫先生,对你们聘请的巡逻者感觉如何?”

    “呵呵、呵呵,很有个性。强者总是有个性的。”莫成乾接话很快,表情也恢复了正常,还挺狡猾地补充一句,“无论是巡逻者还是执法者,都很有个性,令人敬仰!”

    既然主人看着不着急,客人们当然也跟着沉住气。这个阳光已然开始热烈起来的夏日景晨,一群人竟然就坐在四合院前院里,摆出一副纳凉聊天的架势来。莫成乾还叫人端了茶水上来,谦虚半天这是什么时候、自何地采摘的什么茶,还不是最好的,用来款待客人实在有失体面,望海涵。

    “你们东方人都这么虚伪的吗。”尼尔看他不顺眼,呛他。

    然后艾莲娜就怒视他:“你对小溪的家乡有什么意见吗?”

    尼尔:……

    “不敢有不敢有……我要是有,老大就能打死我。小光法师升级了啊,再也不是以前可以随便欺负的小光法师了。”

    “什么?你以前欺负过小溪?!”

    “喂尼尔,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是不是对林溪做过什么。”

    “呃?我只是打个比方……啊啊啊啊慎之救命!!”

    “鸟类都是白痴喵。”

    他们在那儿闲聊(或者说是打嘴仗?),林溪就沿着围墙走,仔细看上面的花纹。米德尔·维夏虽然看上去是个变态,但作为巡逻者的实际统领,他的眼力非常精准,刚才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实际却把院落里贴的所有结界节点都走了一遍。

    林溪一一去看那些花纹,和自己平时所学的东西加以对照,还认出其中几种应该都是这个家族自己珍藏的秘符,在学校图书馆里看不到的那种。越看,她就越惊叹于这个结界的精巧;哪怕她对符阵的了解远不如苏慎之、爱丽丝这样的专业符阵师,但也能看出来,笼罩这座四合院的结界由好几种不同的法阵勾连而出、互为支撑,精巧程度可谓巧夺天工。

    走了一圈,在她打算换个地方观察的时候,眼角忽然晃过了什么东西。在墙角。林溪回过头,但那里一切正常,什么都没有。

    常青藤垂在青灰色的院墙上,间或刻着看似不起眼、实则非常精细的花纹;看起来一切都很寻常。

    林溪揉揉眼睛,想离开,直觉却又有些犹豫。入门两年,她已经知道,如果一名法师直觉有什么不对,那么这种感觉很可能叫“灵性的预警”。

    刚刚应该是真的看到了什么东西。抱着这样的想法,林溪遵循直觉,在墙角蹲下来,伸手朝下,试着勾动体内嘉德丽雅的力量。

    找到了……

    “哇啊——!”

    林溪刚被吓得一屁股坐地上,下一刻就被闻讯赶来的精灵抱在怀里。伊瑟匆匆一扫墙角,并未发现什么东西,就去盯此间主人,眼中戒备之意不言而喻。

    剑都拔出来了,可见刚才一瞬他有多着急。

    一时间,四合院里安静异常,隔了几条街的喧嚣也只微弱地盘旋在上方。众人目光落在墙角。

    “没事,没事。只是看到了个东西,不小心吓了一跳。”反而是出声的始作俑者不好意思了,离开精灵的怀抱,拍拍裤子上的灰,“不是什么邪恶的东西,就是样子有点吓人。”

    伊瑟斜眼看她,显然不那么相信。

    “我挖出来你就知道了……”

    “——等等。”

    这个声音很少响起,因为它的主人不大爱说话。尤其是这次旅行伊始,他的沉默简直有些异常了。但这时候,他却出了声。

    苏慎之走过来,半跪在地,右手贴在地面。这个俊秀沉静的黑发青年,此时露出了些许迷惘之色。

    “我想……”他有些怔怔地说,“我可能知道是什么东西。”

    一叠卡牌从他掌中飞起,如有生命般盘旋一圈,又往地面切去。薄薄的卡片边缘锋利如刃,推出透明的气浪,很快将墙角那一小片土地挖开。

    “哎哎,诸位就这么随随便便挖了我家墙角……”莫成乾苦笑着,喝了口茶,叹息道,“得得得,我这就主随客便吧。”

    石板被挪开一小块,泥土翻成小土堆,混着草根和小石子;北地干燥,可以连着一个月都不见雨水,连泥土翻出来都没什么土腥气。大约往下挖了快两米深,那些卡牌才组合起来,从洞底悠悠驼出了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条鱼。一条死去的、风干的鱼。一条长达三十厘米的鱼。鱼身完整而干瘪,鱼眼暴睁、一动不动地凝视上方;鱼的口中还衔了一棵草。

    伊瑟半蹲着,拿过鱼仔细看看,而后露出无语的神色。他瞥了一眼人类,嘴角一抽:“你就是被这东西吓到的?”

    林溪无辜地看着他:“突然看到很可怕啊。”

    “每次觉得你有长进的时候,你总是马上又让我推翻这个结论。”伊瑟把那条鱼抛到一边,没好气的去揉人类的头。然而人类敏捷地往后一闪,抗议说不要拿刚碰过死鱼的手摸我头。

    精灵瞪着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气急败坏地扑过去,两人打打闹闹起来。

    至于那条被抛开的鱼,它被苏慎之接住了。他翻来覆去地、仔仔细细地看,这个过于认真细致的动作让他的同伴们好奇起来,纷纷问他怎么了。

    此间的主人(至少是主人之一)也围过来,有些杞人忧天地问:“不会是诅咒吧?类似巫毒娃娃那种?还是下蛊?还是……”

    “放心,这是无害的。其实如果有人维护的话,这个东西可以让阵法运行得更长久。”苏慎之拿来一个木盒,把鱼放进去,重新把它埋起来,“这个阵法是莫家先祖请别人制作的吧?他们的习惯就是这样。在阵法的角落里埋一枚族徽,以此梳理阵法运行时产生的能量流,日后如果有需要维修或者改造的时候,借用族徽,也能更快搞清阵法内部的状况。”

    “族徽是鱼……”尼尔发散脑洞,“艾莲娜,你们海妖有会符阵的吗?”

    “不要看到一条鱼就想到我们身上!”

    “喂喂我只是问一声啊,你怎么对我就火气那么大。”尼尔有点悻悻的,孩子气地鼓了鼓脸颊,叼着一根新扯的草,扭头看一边去了。

    倒是林溪,她已经被武力值远高于她的精灵镇压,此时正被这只精灵箍在怀里,只能从他臂弯里奋力探头,看看苏慎之,又看看已经被埋了一半的木盒。

    她感觉自己想到了什么。但空气中流转着一种微妙的氛围,使她敏感地咽下了某个猜测,只是蹭蹭精灵,在他唇边一吻。伊瑟垂眸看她,神色怜爱,又对她略略摇头。

    爱丽丝站在屋檐下,手中的相机还对准某只花瓶,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墙角那一边。她一直看着那里,而被她所注视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看她。良久,她低下头,再抬头时却又是一个微笑。米德尔在屋里又找到一个他觉得适合拍照的地方,高高兴兴地叫爱丽丝过去,于是这个处处完美的日本姑娘也轻快地应了一声,再次举起了相机。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了。此间主人站在又一道院门前,回头看看几名来自里世界的精英,再次露出了那圆滑的、和气的笑容。

    “诸位,里面请。”

    他推开了门。

    直到推开这扇木门前,这里都只是一个规规矩矩、普普通通的四合院落,顶多是那些雅致的摆设、讲究的装饰会让人想起过去的大户人家,别的没有更多。

    但在这扇门后,一切又都变了。

    哗啦啦——

    水声。

    四周一片幽暗,仅有的光线竟然来自脚下。林溪低头盯着脚下的浮木,试着用脚尖踢了一下——会动,就像真的飘在水面。

    眼前的场景十分奇异。黑色的河流在他们脚下展开,从不断响彻的水声来看,河流的宽度难以想象,仿佛是往两边无边无际地漫延开;但只有一部分能被清楚看到,也就是他们脚下发光的浮桥所照亮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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