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他的表达欲降至最低。

    然后他发现衡南开始晒动态了,每天的“降压饭”什么花样,她的网友居然比他还早知道几个小时。

    他叮嘱郁百合:“以后不用麻烦一趟了,让太太做完饭自己拎过来。”

    “……哦。”郁百合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

    其实,衡南不是做饭有天赋,是原本就会烹饪。早在一千年前,她就急急地训练好了为人妇的一切特质,像是新娘子悄悄地,满怀着憧憬地缝制自己的嫁衣。

    即使知道不会有人挑她的毛病,她也强迫自己,做到无可指摘。

    经过房间的时候,她捡起桌子上裁了一半的柔软的香芋紫小裙子,看向飘窗上铺着的空荡荡的毯子和枕头。

    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雾气,窗外是银装素裹的花园。

    三毛不见了。

    自从盛君殊进了医院,它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但衡南坐在了缝纫机前,还是决定在春天之前,把这件小衣服做完。

    *

    “外面雪停了。”衡南在进门的清洁毯上蹭了一下靴子。

    盛君殊正看着窗外,他侧脸反映着窗外素白的光。

    没有发胶加持,他柔软的黑发落在额前,整个人那股锋利的气势消减了大半。

    他眸中闪着细碎的光,仿佛又变成当初那个寡言而平和的少年。

    “今天的饭。”她屏住呼吸走近,亲手把饭盒摆在桌上。

    她敏感地觉察到,住院以来,师兄的话减少了一半,除了睡觉补充精力,就是像现在这样发呆,越来越心不在焉,总是缄默地自己想事情。

    这不是他。

    也不像他。

    还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要我喂你吗?”她直直睨着他,将凳子勾过来坐下。

    “不用了。”盛君殊立即从她手上接过筷子。

    衡南重重一抖,要不是他反应敏捷,一把捧住,饭盒差点险些整个倾倒,他把粥轻轻搁下,扭头给了个“别闹”的眼神。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衡南看着他问。

    “嗯?”盛君殊穿着病号服,也平静地扫着她。

    “不是你跟小百合说,让我亲自拎过来的吗?”衡南很凶地问。

    “是啊。”盛君殊耐心地一个角一个角打开盒盖,低眼停顿了一下,“百合阿姨上年纪了,雪天容易滑倒。”

    “那你怎么不怕我滑倒。”衡南猛地抬腿“咚”地踢了一下床板,“我还穿高跟鞋呢。”

    “……”盛君殊看了她一眼,不与她争辩。

    “师兄,你到底怎么了?”

    盛君殊眉眼敛着,顿了顿,只是摇摇头。

    “你最近在想什么?”

    “没事,让我静一下,我就……”

    盛君殊刚起了个头,衡南将他手上盒子猛地夺走,暴戾地拍在桌上:“慢慢静,你别吃了。”

    她两颊生晕,呼吸急促,双手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焦躁在病房里走来走去。一脚踢在立灯上,灯杆晃了晃,上方的灯罩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盛君瞠目,没想到她忽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反应,有些茫然。

    他赶紧回想了一下,刚才应该没说什么重话吧?

    也怪他……

    但是,这么多年自己熬过来,他只是……暂时还不习惯同另外一个人轻易地和盘托出最私密的心情。

    等一下。

    耳边已经传来阵阵的抽泣声。

    “……”盛君殊扭头,衡南踢完了灯,抱膝蹲在角落,哭得满脸都是泪痕,“衡南?”

    “来。”

    衡南用手背悄无声息地擦眼泪。

    ……他又把师妹给弄哭了。

    “过来。”他严厉地一拍桌子,衡南惊了一下,慢慢地挪过来。

    “师兄,”她崩溃的眼泪就跟洪水一样浇在他心坎上。衡南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被捕猎的小兽,惶然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几近乞求地说,“我到底做什么让你生气了,可不可以告诉我……”

    盛君殊看着她怔住了。

    “别哭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声音有点哑。

    衡南越哭越急,就像找不到路的小女孩。

    盛君殊拉着她的衣服角,浑身发热,脑子更热,恐吓道,“再哭师兄亲你了。”

    第71章 心愿(三)

    衡南果然惊得一顿。

    四目相对,一声拦不住的抽噎又从她嘴里滑出,衡南立刻抿住嘴。

    抿住也没用,盛君殊抓着她的毛衣领子一拽,右手制住后脑勺用力一压。

    说实话没太对准,衡南只感觉鼻梁被撞了一下,很痛,捂住脸缩到了一边,顷刻间泪如雨下。

    “……”盛君殊把她手掰开,拿纸巾给她擦眼泪,擦得很用力,他想问一句“亲一下至于吗”,但是没好意思问出口。

    毕竟是他先胡来。

    以后万不能这样。

    “我说什么了吗?”他是真的有些疑惑。

    他自以为没有显山露水的情绪,衡南居然全能觉察。

    “……”

    “我什么都没说,你自己瞎想什么?”

    说起来有些心酸。

    衡南满脸泪痕慌张乞求他的样子,真的把他吓着了,胸腔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师妹这一世是胆子小了些,但也从不曾对谁这么低声下气过。

    这让他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个东西。

    盛君殊拉拉衡南衣角,让她坐在旁边,慢慢道:“不关你的事。”

    他犹豫了一下,索性说开:“我只是……不太适应住院的日子。”

    原来倒出来的瞬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丢脸,反倒卸下了一些负累。

    衡南不仅是师妹,是他一起长大的人,还是他妻子,是要他携手一生的人。如果她都不能亲近,他还亲近谁?他现在受不了,以后路还长呢。

    衡南同他肩并肩坐在病床上,从他手里揪走两张纸巾,边抽泣边擤鼻涕。

    盛君殊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入师门之前的事情?”

    衡南想,怎么不记得,只是她那样的出身,说出来他难以接受。

    她摇了摇头。

    “我也不大记得了。”盛君殊的声音很轻,凝神细思,“我好像没有姊妹,家里就我一个。除了爹娘,我好像有一个奶奶。”

    “是不是镶着金牙?”衡南问。

    “你怎么想到这儿了。”盛君殊哭笑不得,又想了一想,“没有金牙,倒好像有一个金项圈。”

    他现在唯独记得的,也就是被反射出的金色的光和雾,老人锦衣之上那个镶满珠翠的金项圈,抚掌逗弄,笑声,丫鬟的脂粉。

    “我七岁就跟师父走了,没留下什么家里的记忆。我是师父第一个内门弟子,十一岁就做大师兄,看你们洗髓,照顾你们食宿。”

    十一岁开始做师父的左膀右臂,非常高兴地做个长兄。

    “我还记得白雪年纪小,哭着想家,无论如何不肯上山,我没办法……”

    “我也记得。”衡南刻薄地说,“你像她爸爸一样带她‘荡秋千’。”

    所谓“荡秋千”,就是背后提着两条胳膊,把小女孩荡来荡去的一种游戏。然后白雪就咯咯地笑了,旁人也都笑了,谁都喜欢小小师妹,唯独她面上笑着,心里妒恨不已。

    “像爸爸一样”出口,盛君殊忍不住看了一眼衡南。

    因为当时白雪玩得正高兴,背对着他,真的脱口而出一句“爹爹再来一次”。

    那年他刚十六岁,听到以后敛眉,也没什么反应。

    少年时代,谁都希望能今早变成熟一点,变“老”一点,老意味着德高望重,意味着权威,意味着可以镇住场子。直到后来想起,才有些郁结。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冷静,平稳,大师兄要有大师兄的样子。远看一杆旗,凑近一棵松。

    “你们都没有见过我这样吧。”他牵起自己身上宽松的病号服,他的手背和衣服一样的苍白,笑笑,“我自己都没想过我有这么这一天。”

    “要师弟抬到医院,早晚量血压,卧床一个月,饭让师妹做好送到嘴边。”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难以启齿,最终没说出口。

    “辛苦你了,衡南。”

    “你为什么要跟我这么客气。”衡南奇怪地扭头,“我们是没睡过吗,还是没亲过?”

    她讥讽道,“我们不已经是‘你不带套我吃药’的交情了吗?”

    盛君殊眼睛睁大,万万没想到她突然提起这茬,忙伸手捂她的嘴。

    衡南挣脱出来:“你存我私房照时候怎么没那么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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