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只听沉重一声巨响,皇帝将布满碟碗杯盏各色佳肴的木几案重重推倒在地,险些砸在崔尚书身上,抬首对上的便是皇帝居高临下,没有丝毫感情,黑得阴鸷的双眸,仿佛再看一个死人。

    众人忙下跪叩首,姒琹赟却微微皱了下眉,望了眼近乎晕厥的崔尚书,只见他脸色白得发灰,连前衣襟都被汗渍全然浸湿。

    崔尚书吓得一个白眼便要翻了去,差不差便没了命,可心神憔悴精神急剧恐慌下,倒还激出了崔尚书的最后一丝生念——甯和郡主!

    对了!甯和郡主!

    他想通了!他可以放走禾锦瑟!脸面尊严全不要了!

    他不想赔上手……

    崔尚书打了个寒颤,更不想…更不想赔上一条命……

    **

    锦甯回府不久便得了天花的消息,眼见珠忆唇色略微发白,显然是受了惊吓,锦甯便借着此番由头柔声唤了她下去歇息,珠忆自是推拒几番,禁不住她劝便感激领命下去了。

    白嬷嬷照例守着门,房里自然便只留了宝念,眼见她斟茶的神色也似有不对,锦甯躺在贵妃椅上笑着挑了挑眉尾,“怎么?”

    宝念勉强笑了笑,低声,“奴婢无事,劳殿下忧心了。”

    锦甯朝她招了招手,仍是满怀耐心,眉眼如流水般柔婉,“过来给本宫捏捏肩,你心里有没有事,本宫还瞧不出来?”

    宝念忙不迭迈着小碎步过去,将茶盏同茶壶端正放在一旁小几上,熟稔地跪着身子给主子捶肩膀,“奴婢不敢糊弄殿下,殿下慧眼,是奴婢班门弄斧。”

    锦甯轻笑一声,整了整身子,微微侧了侧首瞧她,“怎么,头一次沾千百人命?这般惊怕?”

    宝念面色一白,身子已快一步反应俯在地上连连叩首,“奴婢不敢。”

    锦甯只笑,没说话。

    宝念呼吸停了一瞬,下一刻重重再叩了下首,隔着姒琹赟新给含甯阁添置上西域进贡彩纹精美的绒毯子,竟也瞌出重重的沉闷声响,“望殿下恕罪,奴婢确实…颇有几分不忍。”

    锦甯又笑了,这回笑得眉眼弯弯,似若不谙世事的孩童,“嗯,确实该不忍的,到底是几千人。”她伸手,在宝念受宠若惊的神色下亲自替她整了整素净的珍珠簪,“可是这人命如今尚且没沾,忍心与否,可是太早了些?况且……”

    她将那珍珠簪埋得更深,声音轻柔柔,“况且不过是庶人罢了,于大珝而言九牛一毛…不,甚至连九牛一毛都不算的区区几个庶人……”

    “宝念,你将来若是出府了,本宫少说也能给你寻到个七品官往上的好人家,何故在意低贱的庶人呢。”锦甯不禁摇着头笑,“更何况本宫的习性你算是最了解不过,如何不知莫说是几千人,便是几万人,数十万人……”

    她另一只手抚了抚鬓角,侧着脸望向不远处的铜镜,恰恰映出女人婉绝的面庞,朱红的唇,殷丽的朱砂,微微薄涂的胭脂更使得她添了几分清媚,嘴角抿着笑意,“本宫向来只在意结果,若是为达目的必不可缺,那便是数十万人,又何妨?”

    “奴婢一生只愿侍候殿下。”宝念深深呼出几口气,低声道,“只是殿下,如今这几千人,并不是殿下…必不可缺的。”

    锦甯笑意淡了淡。

    但这几千人却是最容易而万无一失的。

    她不知为何便有几分笑的倦意,放下轻抚鬓角的手,另一只握着珍珠钗的手却犹不放下,而是不徐不缓,愈加深地簪进宝念的发,直至宝念浑身一颤,锦甯才感觉到珍珠簪刺到她的头皮,手才轻轻拿下。

    “是么。”她轻声道了一句,复而又笑,“可是宝念,你又怎知这几千人的命,是否可以救再多的数千人,万人,数十万人,千万甚至……”

    锦甯忽然望进她的眼,眸中仍是婉婉的笑意,“…亿万呢。”

    宝念怔住了,跳个不止的心终于缓缓放慢,眼里的不安最终也被欣喜取代,终是低头畅然道,“奴婢愚昧,殿下实乃奴婢万般不能及,还望殿下恕罪。”

    彼时的宝念只以为主子所言是淮中仍未被全然赈下的天花,是京城乃至大珝经此一事被敲响防患于未然的心头鼓,是将灾事引到京城后会有最好的医师郎中寻解药,全天下将来再无须为此担忧恐慌的民生。

    可锦甯的心到底装不下也从未装过天下人,她说的只是很小很小,却又很大很大的一部分。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宝念其实没那么善良,但是第一次手上沾了几千人那么大数目的人命,肯定受不了啦。

    而郡主她...她确实不是我们如今社会主义可以定义接纳的价值观,她生在古代那种阶级社会下,从小养尊处优是郡主,又是最高高在上的正一品,对人命其实很随意,尤其平民对她而言其实是“低贱”的那种,所以其实她根本不在意,哪怕是几千,甚至上万的人命。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以哪怕这不是唯一的方法,因为它方便容易并且万无一失,不管多少条人命郡主小姐姐她都会选择der 以及就是纯粹地为了搞崔尚书,并没有如宝念想的那样是为了救更多“人命”的美好意愿,目的相近但不是哦

    接受不了的宝们抱歉啦,我知道这次对现代价值观来说很残忍过分冷血了qaq

    第120章 赈灾

    姒琹赟自皇宫回府后便直奔含甯阁, 见锦甯身边罕见竟是珠忆一人伺候着便不禁便多看了两眼, 锦甯瞧了便笑道, “宝念身子颇有不适, 我方才便唤她下去歇息了。”

    珠忆心下也微微担忧,方才见了宝念神色略带苍白,也不知是不是生了风寒, 若是风寒还好, 可千万莫染上旁的。

    她暗想着连连飞快摇了摇头,暗骂自己瞎想。

    姒琹赟闻言点点头,牵着锦甯坐下, “这些日子你便好好待在府里,莫出去了,京城近日不大太平。”

    锦甯抿了抿嘴, 轻轻颔首道,“我省得…丞烜, 如今京城是何景态?”

    姒琹赟神色不大好, “天花传得厉害,也不知是……”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猛地一顿。

    京城乃大珝重关,对疾病治安都把握得严严实实不敢出分毫差错,近数十年从未出现过天花, 这次发灾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有患了天花者神不知鬼不觉渡进了京城。

    京城城门把控得极严,绝对不会放人进城, 甚至如今天花肆虐的淮中也被看守得严丝合缝,常人根本出不去。

    可偏偏…偏偏这般天灾被引到京城,如今天花爆发少说三日多则五日,若要查是铁定也查不出来的,更何况又有何人竟愿拿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做出这等事。

    “幕后之人究竟是何居心,又要是何等位高权重,才能做到这般轻松自如又全身而退。”姒琹赟摩挲着腰间佩戴的油滑圆润的玉貔貅,面色沉了沉。

    若是有心人所为,那所用之法所行之计根本禁不住推敲,一想便能想出来,不过是将人引进京城,不必费吹灰之力,再在天花蛰伏爆发前悄然逃走,可偏生这溜得太容易,查却太难了!

    往最最下策想,若是邻国刻意使的狠毒手段想要趁大珝慌乱手脚势弱而趁虚而入便大事不好了,可若是哪方小国有这般手段,又怎会还屈居为不足为患的区区小国?

    姒琹赟皱了下眉,拍拍锦甯的手安抚道,“世家高门间皆绝不会有事,你安心待在府里,等这阵过一过便好了。”

    他这话说的自然是有缘由,天花虽说可怖,却并非全然无解决方法,早在前朝便有太医寻出了预防之法,唤作“鼻苗法”,便是将天花痊愈者身上的痂皮研末,再吹进未患疾的孩童鼻内,即可保此人不被天花所染。

    然而,天花肆虐而着实痛苦,少有人能坚持至痊愈活命,成千上百人中也难有那么一两个,便是痊愈了也会留有一张满脸带疤的脸,被未染病而全然无恙的人们唾弃为“麻脸”,自而难以忍受自刎而亡。

    这药方本便极难得,少之又少更遑论要分下整个大珝的人了,因此只有极其崇高的贵族世家才有资格能有幸得以预防天花,而多数人却是无法医治的。

    锦甯这般身份地位,自然自小便被太医种了鼻苗,姒琹赟也是深知此事才会放心的。

    锦甯才温声道好,外头守着的白嬷嬷便轻手轻脚推门进来,福了福身,“王爷,殿下,传报丫头来了,说是礼部尚书大人求见殿下。”

    姒琹赟闻言蹙了下眉,“礼部要见甯儿?”他双眼微敛,沉吟片刻,“回绝,便说殿下身子不适,若他非见不可那本王倒可见他一面。”

    “王爷。”锦甯握了下他的手,徐缓道,“还是我去罢,既然尚书大人求见的是我,那我也无不可。”她顿了顿,不待姒琹赟开口又放轻声音,“锦瑟过得不大好,上回我去尚书府便惹了尚书不快,这回若是…他若因此迁怒于锦瑟便是我之过了。”

    “如今的锦瑟…”锦甯摇了摇头,笑意有几分不忍,“若是离了尚书府,怕是更难了,更何况如今……”

    更何况如今天花还肆虐,正是京城兵荒马乱之时。

    姒琹赟自然读懂她言之未尽的话,眉头微皱,却还是点了点头,“好,过了今日这一阵子便不可胡闹了。”

    锦甯嘴角抿起几分笑,自然是颔首应下便起身跟着白嬷嬷出去,一面搭着珠忆的手跨过门槛,问道,“尚书如今在何处?”

    白嬷嬷应道,“没王爷的令还不敢放进来,如今些许让领路小厮带到席厅了。”

    锦甯点点头,放下手,“那便去席厅,珠忆留着侍候王爷便罢。”

    珠忆忙福身应是,“诺。”

    锦甯望了眼白嬷嬷,“崔尚书是一人来的?”

    白嬷嬷会意便三步并两步跟在她后头,一面走一面回道,“回殿下,是,奴婢听闻崔尚书如今还身着朝服。”

    锦甯眉尾微挑了挑,低声叹道,“他如今也是可怜。”

    “殿下知晓?”尽管深知主子料事如神,可白嬷嬷还是不住惊诧了下,眼见四下无人便忙道,“奴婢也是才得的消息,听闻这事一出圣上首先发作的便是崔尚书,如今更是愈演愈烈。”

    锦甯轻柔颔了颔首,“自然是他,不然皇帝这火气儿往哪处发去?”

    闲谈间已到了席厅,崔尚书一见那姗姗来迟的身影便起身,脚步飞快到了锦甯身前作揖,“臣见过郡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锦甯抬了抬手,眼神不着痕迹地自上而下打量着崔尚书,瞧见那颇为紊乱的发髻同朝服,柔声道,“崔尚书何须如此。”

    她不徐不缓请崔尚书落座,眼神扫过空无一物的几案,细眉便不禁蹙了蹙,神色惭愧,“怎可如此怠慢,还望尚书勿怪。”她忙吩咐几个小丫头,“还不快去端来几分膳房新做的糕点,给尚书大人斟上热茶。”

    崔尚书却忙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他正了正身子,一面紧紧盯着锦甯,“臣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便有话直说了。”他说着扫了眼周围静立伺候的丫鬟小厮,意有所指。

    锦甯却仿佛并未瞧见,闻言笑着颔首,“尚书且说,本宫愿闻其详。”

    崔尚书见她神色坦然举止落落大方,心下不由便舒了口气,暗骂自己多想,也不知是被逼得狗急跳墙了还是如今被吓得魔怔了,竟连郡主殿下区区一个小丫头主导天花的错觉都出来了。

    不过是当初气急放得狠话罢了,他怎能真因此多想?现如今他被逼得走投无路又事发紧急,她若是想教禾锦瑟合离那便离罢了,左右不过是面子掉脸,总好过掉命罢!

    这般想着,崔尚书瞥了眼周围守着的十数人,还是放低声音同锦甯道,“殿下若是想教令妹同犬子合离,臣也不是不可应。”

    锦甯果然面色一肃,直直对上他的眼,“尚书是何意?”

    崔尚书见她这般模样当下心头一松,也不隐瞒便直言道,“如今爆发天花礼部却大肆铺张,微臣不敢不认罪,可圣上却因臣而肝火大怒,臣着实罪该万死,是以但请郡主殿下出山,以为殿下之聪慧,定能令圣上息怒,以免伤了龙体。”

    他这话既不歪曲事实也不刻意瞒藏,只是用词用得巧,到底是老狐狸,任谁听了若是不知晓的,还不要夸上一句尚书赤心忠胆当真为臣子之表率?

    “崔尚书高看我了。”锦甯却不吃这套,轻轻抿了抿笑,置若罔闻问道,“若是锦瑟合离,岂不要被万人嘲弄?”

    崔尚书笑意微僵,连忙保证道,“臣会教犬子将此事说的明明白白,事后不会扰令妹半分。”

    “尚书夫人?”

    “臣一定会看好贱内,不让她污了殿下的眼。”

    倒是会说话。

    锦甯笑了笑,温言细语道,“不会等到那日的。”

    崔尚书一愣,只以为她说的是不待崔夫人惹事她便会好好将她教上一番,刚要赔笑道不是,便听锦甯又开口。

    “既然崔尚书这般诚意,那本宫自然也愿去求见皇上,亲自为此次天花赈灾。”

    说白了皇帝也不过是气归气,没脸归没脸,这礼部尚书并未出大错他心里也是门儿清的,可此事到底难计较定论,若没个由头,皇帝也不好收回成命半点不怪罪,如今锦甯若自请命去赈灾,可不便是才瞌睡便递了枕头,解了皇帝燃眉之急?

    锦甯贵为正一品郡主,自然是数一数二崇贵的身份儿,这般大的脸屈尊余光去为民赈灾祈福,可不是“以功抵过”将那奢靡布置一事抵了去,教天家的脸面顶顶好看了?

    天家脸面好看了,可不就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锦甯既说出了口,那崔尚书这般人精,又如何不懂她暗喻的道理?

    他当下大喜过望,起身连连拜了数拜,“多谢郡主殿下!那微臣便恭贺殿下好消息了!”

    锦甯笑了笑,随意指了个小丫鬟道,“送尚书大人出府罢。”

    **

    忈王府到底姒琹赟是最大的主子,虽说锦甯同崔尚书的谈话声音压得极低,但最后锦甯同崔尚书应下了什么却再无遮拦了,自然便有人通报了王爷。

    姒琹赟原本在书房处理公务,得了消息当下便坐不住了自然便飞快赶去含甯阁。

    锦甯前脚还没落地他的步辇后脚便跟来了,甚至没踏进含甯阁偌大一个前院的门槛,便被姒琹赟拽住手腕动不了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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