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她谨慎细微地将那锋利的匕首装进袖中,看到她毅然决然的神情,也听到她临出门前喊的那声“三叔”。

    假道士的话他听得清楚,假道士说的一点没错,他本非人,可她却甘愿为他成魔成痴。

    果然啊,当他让右相将她的头发送至天上天的那一刻他就该猜到了。

    既然生而为人,为何会没有心跳没脉搏,为何会无所不惧。

    后山的怪物非人间之物,亦非神界之物,三界众生,它属何处?而她又为何能仅凭一把匕首就将其驱逐。

    黑狼乃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狐,他虽从不承认,却跟那些愚蠢的狐族人一样将黑狼的本事看在眼里,然偏偏这样的一个人竟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这个小小的祝家村。

    为何?

    你说这是为何?

    因为她啊,因为他的繁儿,因为他的繁儿为了他,彻底死了,死得让他连她的一缕魂魄都来不及抓住,死得即便他以半生灵力为筹码换来追溯也无法将她救活。

    繁儿,你哪里是重生,你这分明就是,带着你三叔的心一起死了啊……

    “主上……”

    黑凌还是那身黑衣,身上却没了平日里的那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气。

    而他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子,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狐王抱着小姑娘的身子流下他这千年来的第一滴泪。

    妖冶无铸的男人,平日里风情万种的眸子里水雾蒙蒙,少了份惑人多了份哀然,连带着眉间的那点朱砂桃花也黯淡了。

    “你说,她当时究竟在想什么?”开口,喉咙仿佛堵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痛得他险些发狂。

    这样的狐王是黑凌从未见过的,除却他还是祝弧时的模样,这样的软弱全然不该出现在他身上,可偏偏,就是出现了。

    抿了抿唇,黑凌开口回道:“祝姑娘,太爱您了。”

    “爱?”狐之亦笑了,眸光盈盈,如秋水悠然滑落,“你该知晓的,她从未说过半句心悦于我的话,甚至连……拥抱都拒绝了。”

    在洞中的两年,即便晓得她对他无意,他也止不住地想要爱她,喜欢她,将她抱在怀里疼宠她。

    想告诉她,繁儿,我爱你,做我的妻好不好?

    想啊想,想得心尖都在犯疼,想得本该转好的身子却日渐的消瘦。

    人类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个时候他还是人类,所以便该是应了这么一句话,为她痴念了。

    可偏生,这个没良心的丫头从始至终对他都不带丝毫的爱意,甚至连一个安慰的拥抱也不让他给她。

    这样的她,为何会愿意为他成魔,为何又在别人看来是爱了他的,为何?

    黑凌心里不是滋味,却是不忍瞧着自己主子这番模样,于是想了想道:“主上,人类的感情我们或许不懂,但祝姑娘的性子您应该清楚,许是她早已对您动了心却不自知,不若……也不会如此。”

    祝姑娘死的那日,王上以祝弧的身份醒来,不顾祝家人的阻拦拼死上了神庙山,哪里想到看到的却是已在被填埋的人,几乎同一时间,祝弧的这一生也走到了尽头。

    他至今无法忘记这个男人趴在那深坑边缘朝里面伸手的情形,那么的决绝凄然。

    他说:“繁儿,来,三叔在这儿,把手给三叔,三叔拉你上来。”

    “繁儿,下面冷,别调皮了,快上来,你不是说要给三叔做饭么?三叔现在就饿了,想吃繁儿做的饭。”

    “繁儿,你说句话好不好,三叔想听你说话……”

    许是那一声声的话语太过悲怆,那些人的动作也跟着停了,等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原来这个人也跟着去了,而他跟左右相虽于心不忍,却不得不在第一时间将飞升的狐王本体接回狐宫。

    再次相见,这个小姑娘还是如当年那般活泼明朗,却哪里想得到方才的她竟然……

    狐之亦抱着她,听完黑凌的话轻笑出声,一滴晶莹的泪随着他的动作滴落在小姑娘的脸上,他伸手拭去,薄唇轻动:“或许是吧,她便是个傻子,连对人是何种喜欢都悟不透,我又能奈她如何。”

    唯有陪着她,等着她,候着她,看着她。

    黑凌心中轻叹,“主上,那陈清……”

    闻言,不过两个字,男人的眸色突变,似夺命的阎王,“挫骨扬灰。”

    黑凌心中一紧,不确定道:“那那两个孩子……”

    “黑凌,”抬眸,男人眼中一片戾色,“何时你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孤的话听不懂么?”

    挫骨扬灰,那是连地狱都下不了的,黑凌对上那双赤红的眼时就明白了,主子这是连那两个孩子都不想放过。

    心底凝然,黑凌不敢多说,周身再次被冷气环绕,只道了声“是”后便转身离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死状,妖怪所为?

    黑凌走后,狐之亦垂眸的瞬间神色便恢复了先前的柔和。

    他摸着小姑娘光滑柔嫩的脸,轻轻勾唇,好一会儿后才悠悠开口道:“繁儿,三叔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的,三叔跟你一起报仇,待此次回去,我便去下聘,繁儿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说完,他又觉得有些好笑。

    执起那柔弱无骨的小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笑道:“看我,问你做什么,你本就爱我爱得难以自己,定也是想嫁与我的,嗯……不将你早早地娶进门来,我是如何也安不了心的,只是……”

    垂眸沉吟,之后的话他未再说。

    拭去她脸上的泪痕,狐之亦起身轻轻将人放在床上,脱了她的鞋自己也跟着躺在了边上,而后长臂一伸,将那小人揽进怀里。

    “你看你,什么时候都不听话,”他垂眸看着她,从她脖子底下穿过的那只手轻轻捏着她的耳垂,有一下没一下的。

    “好好等三叔来救你不好么?为何要变成那么一副模样呢?吓到三叔了可如何是好?”

    那副模样,他能认出那是他的繁儿,可气息却陌生得让他骇然。

    他不能确定她那样的模样究竟是何物,或许便是那假道士口中的魔。

    他乃神,乃这世间仅存的唯一三色银狐,他所接触的,除了人类就是神了,他想,如果他的繁儿真成了魔,便是从此舍弃他的神籍他也要将手伸到魔界去将她带回来。

    她的前世今生,就该是他的才对,不管神魔还是人,这一回都不能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绝对不能!

    火苗乱窜,屋中的空气因他骤然变化的情绪下降了温度,狐之亦不自知,直到怀中的小身子往他面前缩了缩时他才猛然收起心思。

    而桌上的茶水,已然成冰了。

    “三叔……”祝繁有些恍惚,感觉今日的梦纷繁冗长,有些恼人。

    唯一让她些许安心的便是鼻间那熟悉的味道,无意识地揪紧手下抓到的东西,往那气息温热的地方又靠近了些,然后再次陷入了无端的梦境中。

    狐之亦只觉心头被一种叫“温暖”的东西占据,伸手将被子往自己身上扯了扯,抱着人与之合衣而眠,却是几乎盯着那张小脸看了整整一夜。

    “繁儿,这还是你我头一回睡一张床……”

    ……

    “繁繁!繁繁!”

    迷迷糊糊中,从外头传来的吵闹声与敲门声让向来起床气甚大的祝繁还没睁眼就想骂人了,但好在她在发作之前认出了喊她的那个声音。

    嘟囔着万分不愿的掀开被子起来,几乎是拖着鞋子走到了门口,开门后眼神还不是很清明,“萧九哥哥,一大早的做什么啊?”

    她刚要跟她家三叔说话呢,就把她给吵醒了。

    萧九见小姑娘迷迷糊糊的,昨儿个身上穿的衣裳已经被她弄得皱巴巴的,有些失笑,但却不得不告诉她:“你倒是睡得好,咱们这可是出了大事儿了,快洗漱好去大厅。”

    说完就要走,祝繁没反应过来,一把拽住了他,“出事儿?出什么事了?”

    她就是这样,只要还没睡醒,几乎跟她说什么都是恍恍惚惚的,哪里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

    萧九无奈,虽是在自己店里出了事,但他也没慌张,抬手往祝繁乱糟糟的头发上揉了一把,说:“死人了,这算不算大事?别站着了,赶紧去洗漱吧,官差都来了。”

    说完,扒开祝繁抓在他袖子上的手转身下楼了。

    祝繁的瞌睡这会儿是彻底醒了,出门先跑到栏杆边趴着看了一眼,这一看,不得了!

    大厅已经密密麻麻全是人了,所有人都围着中间盖着白布的玩意儿大声讨论着,统共四个官差,腰间都佩着刀。

    萧九才一下去,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就问他:“下来了没?!让他们全都到这来!”

    许是等了些时间了,所以那人的语气里透着不耐烦,祝繁转了转眼珠,瘪嘴往屋里走,身后便听得萧九说:“就来,小姑娘家家的,总不能让人衣衫不整的就出来吧?”

    祝繁晓得说的是她,对萧九的好感不由得又提升了一个度,回屋往镜子瞧,蓬头垢面的,的确不能就这么出去了。

    简简单单的收拾了一下,也顾不得洗脸了,把自个儿的脏衣裳往边上一放就出了屋子,对于屋中还弥漫着的那股几不可闻的桃花香味儿全然没注意到。

    “萧九哥哥,谁死了?”

    下楼后,祝繁径直走到客栈负责人萧九的边上,往那白布盖着的地方瞟了好几眼,装作害怕的样子往他身后缩了缩。

    萧九没答她,只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然后对那些衙差说:“最后一个,全都下来了,官爷们想问什么就问吧。”

    萧九的话引来那四人对祝繁的注目,但也就只是从头到尾将她打量了一遍,随即就走到那白布盖着的地方一把掀开。

    “啊!”大厅内好些人在这个时候发出尖叫,祝繁虽晓得是哪个死了,却还是做样子朝地上看了去。

    谁知才看一眼,她的眼睛就不受控制地睁大睁大再睁大。

    “天,这……这……怎么会……”

    单从外观来看,死的人的确是陈清没错,边上并排躺着的人也是他的两个小徒弟没错,但令所有人骇然的不是单死了这三个人,而是他们的死相。

    浑身干枯,一层皮可以说是紧巴巴地裹在骨架子上,脸上的骨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如果不是他们身上穿着衣裳和那身骨架子的确是人形,根本就认不出死的是个人。

    而更令人的恐惧还并不是这些,而是他们那瘫在地上的身子。

    没错,就是瘫在地上的,没有任何支撑地塌在地上,那层皮也跟着塌在上面,说不出的恐怖与恶心。

    “呕!”一些胆小的妇人和姑娘在看到这一幕后真转身吐了起来,有的甚至跑到了客栈外,最后却被官差给拽了回来。

    祝繁心里也恶心,但不至于像他们那样,扯了扯萧九的袖子,抬头问:“为什么会这样?”

    记忆中,她明明只是把陈清给掐死了,压根儿就没动那两个小的,更别说把人弄成这副德行了,她就是再残忍,也做不出这种技术活儿啊。

    把人的血液水分都抽干什么的,这可不就是技术活儿么?

    萧九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见她虽脸色白,但还没至于怕得缩成一团,不禁更觉好笑。

    但奈何他已经笑不出来了,抿了抿唇说:“如你所见,今日大早我们的人去送早饭时发现的,发现时人就已经这样了。”

    尽管这事儿看上去不像是人为的,但到底事情是发生在他家客栈,总是脱不了干系。

    方才这么想着,那几个官差就开始问话了,问话的大致内容无关乎认不认识这三人,有没有接触过,最后一次看到他们三人时是什么时候,这三人在店里住了多久,什么来头,有没有结怨之类的。

    轮到祝繁的时候自然也是这些问题,萧九看在云哲的面子上在祝繁回答完那四人的问题后出面替她说道:“这丫头是昨儿个刚到的,此前并未见过他三人,何况一个小丫头,平日里杀鸡都不敢,别说接触这种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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