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跟平时看热闹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该说什么还是说什么,该怎么看人还是怎么看人,从他们的神情中看来就像是如今面对的不是一个活人要被他们埋进黄土坑里一样。

    周老太看了看一脸愤恨和惊恐的曹春花,又看了看被绑在木桩上,正竭力不知在喊什么的祝华,悲从中来,收回目光捏了荷香的手问:“还是没看到繁繁么?”

    “没……诶,在那在那!”荷香刚想摇头,结果一抬眼就瞅见了站在人群外的祝繁,便压低了声音冲老太太喊了两声,边喊边冲祝繁招手。

    祝繁呆站在人群外没动,像是没看到荷香的挥手一样,直到老太太回头朝她这边看来,她才转了转眼珠,面无表情地从人群中挤到了老太太边上。

    周老太把她的手拉过来,感觉到一片入骨的冰凉,不由得蹙紧眉头,“去哪儿疯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说话间,老人家已经把祝繁的手往怀里捂去。

    祝繁有些木然地扭头,僵硬得扯了扯唇,“不冷。”

    荷香皱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眼前人今天一整天给她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至于奇怪在哪里,她却又说不出来。

    “祝繁!祝繁!”

    沙哑的声音如带着一根极细的铁丝,声音不大却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想来也该是她拼尽全力发出来的,否则不会在大家伙说话的时候传过来,连老太太跟荷香都听到了。

    荷香有些不耐了,“都这个样子她还想干什么?难不成这个时候她还想把屎盆子往你头上扣么?”

    周老太也显得有些不悦,方才升起来的那点悲悯因祝华脸上的恶毒沉了下去,虽没说话,但明显看得出来带上了怒意。

    相比下来祝繁就淡然许多了,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眸子有那么一刻失神,却又很快聚焦,漠然地盯着恶狠狠看她的祝华。

    祝华一双眼睛血红,嘴唇被她咬得血淋淋的,“祝繁!贱人,贱人啊!你们不能被她骗了,她自己都承认了,是她害死韶哥哥的,是她害死曹天娇的!她就是个毒妇!该祭祀的人是她不是我,不是我——”

    歇斯底里的,却因沙哑的声音宛如一个溺水之人,大伙儿便只听见了她一开始骂祝繁的声音,后面说的什么,断断续续的,没一人听清的,但不难猜出都是些难听的话。

    “让她闭嘴!”村长老头一声令下,从桌子边退下来站在人群中间,一如当年活埋祝繁时所站的位置,白须微扬,声如洪钟,眉宇间有着明显的厌恶和憎恨。

    老头的话一落,边上的周刚立马就把不知从哪儿搞来的一块布塞进了祝华嘴里。

    “唔唔!”祝华惊惧不甘地瞪着底下的人,数九寒天,她的额头上却汗水满布,一双快把眼珠子瞪出来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就仿佛想从地狱深处往上爬的女鬼。

    “华儿!我的华儿啊——”曹老太已经哭得跌坐在地上,歇斯底里的,浑身瘫软。

    曹鹰跟在边上守着,两人脸上都不是滋味,但毫无疑问的是曹家人差不多都信了是祝华给他们村带来祸害的说法。

    不为别的,就只为一点: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或多或少都跟祝华脱不了干系。

    山上寒风阵阵,神女庙前火把林立,将整个山顶照得透亮,人们脸上的神色也在这一片摇曳的火光中或明或暗。

    渐渐的,人们说话的声音小了,最后彻底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曹春花跟祝华母女俩不甘的呜咽声。

    “繁繁,”周老太攥着祝繁的手,往她那边靠了靠,也不知为何,手竟在微微颤抖。

    荷香问:“老太太,你冷么?”

    老太太闻言看了她一眼,摇头。

    荷香又往祝繁脸上看了看,发现那张脸沉得厉害,双眼端端盯着被绑在木桩上的人一动不动,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至于在不安些什么,她便不知道了。

    戌时三刻,山顶的风又大了些,祝华的一张脸已经被风刮得通红,绑在木桩上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成筛子,但她依旧没有放弃死死瞪着祝繁,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时辰到了,”村长老头冷着一张老脸在这个时候开口,人群中顿时半点声音都没有。

    随着村长的话落下,方才一直守在边上的王大壮娘便上前将桌上的冥纸借着上头的油灯点燃,放进桌前的火盆里,冥纸被燃烧的气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拜!”才村长老头突然很大声地道了声。

    众人纷纷整顿穿戴,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朝着供桌的方向面色虔诚又凝重地闭眼鞠躬,村长老头也不例外。

    祝繁的瞳孔失去神态,木然地扭头看了看在场众人,并未看到祝宅的人。

    哦,她想起来了,昨日听说村长老头让人去跟祝老爷子说了这事儿,但祝老爷子跟秦氏都假装抱病,把这事儿给推了。

    后来听宅子里的人说老爷子因百年祭这一事置了气,在宅子里不止一次骂这里的人愚蠢,便不愿再来跟他们一块参加这愚蠢的祭祀了。

    祝繁觉得脑子有一段空白,想到这儿的时候就想不起什么东西了,只听得那村长老头又喊了一声“拜”,对上祝华那双惊惧的眼睛,她忽然想试着扯扯嘴角,对她笑。

    无神的双眸,面无表情的神色,僵硬的勾着唇,视线也不知落到了哪里。

    如此之诡异,使得祝华的脸色当场一遍,眼里的恨意渐渐被一种叫做恐惧的东西完全取代。

    不……贱人,那贱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做这种表情看着她?为什么?!

    “三拜!”老头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再次落下,人们虔诚而规矩地拜完最后一拜。

    忽然间,山顶寒风大作,火盆里的灰烬被尽数吹起,直直地朝那黑色的天空飘去,人们的视线也跟着往上看。

    “村长,差不多了。”周刚在旁提醒,他的边上还站着另外三人,都是村里的一些能出力的汉子,毕竟那个木桩还是得需要些力气才能抬起来的。

    “嗯,”村长老头颔首,回身,转了转眼珠在人群中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了看,扫过祝繁的脸上,再快速地掠过,未曾发觉任何异常。

    随即,他收了花环视的目光,道:“神女之命不可违,为保我村风调雨顺,今日便将这祝氏送于神女左右,愿神女慈悲渡化,庇佑我村!”

    话落,众人眼里纷纷一亮,除去个别外,都高举右手,异口同声喊道:“愿神女慈悲渡化,庇佑我村!愿神女慈悲渡化,庇佑我村!愿神女慈悲渡化,庇佑我村!”

    村长一个手势,大伙儿顿时噤声。

    “埋!”

    第二百八十三章 惊变,祝繁的异常

    苍老而充满力气的声音,比起上一次来更能穿透人的耳膜。

    周刚等四人上前,将那看着便沉重的木桩生生从地上拔起来,一步步往那经他们之手早就挖好的大坑走去。

    “唔!唔——”

    不!不要啊!我不要死!我不要死!该死的人是祝繁,该死的人是她才对啊!

    祝繁!你这个畜生!我是你妹妹,是你妹妹啊!你怎么狠得下来心!你就不怕遭报应么?!

    木桩上,祝华不停地使劲儿摇着头,恐惧而愤恨的瞪着那站在人群中间的仇人,似是要将那人瞪出个血窟窿来一般,即便喉咙里传来一阵阵的铁锈味她也丝毫不在乎。

    山顶依旧很安静,村里的那些人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对祝华那双仿佛要泣血的眼睛视而不见,一个个的眼里,除了厌恶便是催促。

    是了,他们想快些把这丧门星给埋了,快些让这几个月来萦绕在他们头顶的恐惧散去,让他们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尽快恢复平静。

    你们看看那小贱人有多讨人嫌啊,不仅害死了他们村近几年来唯一的一个举人老爷,先前更是早就有跟人偷情的那些伤风败俗的事,连亲生姊妹跟亲爹都不放过,如今就是连她爹也不愿来送她一程,这是得有多讨人嫌啊。

    这种人啊,就是活该!

    也幸得神女慈悲将其收回渡化,否则他们祝家村不知还会被这小孽障闹到什么不得安宁的地步。

    死了好,早就该死了!只要死一个小畜生,就能保住他们全村人的性命,值!

    “扑通!”

    人落声起,连带那讨人嫌的呜咽声也没了,周刚等人甩了甩用力过猛的手,跟村长老头对视一眼,见对方颔首,便跟那三人道:“动手吧。”

    于是,他们伸手接过边上人递过去的铁锹,走到旁边那堆着如一座小山般的泥土边,将铁锹狠狠往那泥土堆里一插,再用脚往土堆里使劲儿一摁。

    再出来的时候,满满的一堆土便挖起来了,他随手往那坑里一倒。

    祝繁听到了,从那深坑底下传来的,祝华的声音,嘶喊的声音。

    “娘——娘救我!我不要死,我不要死!祝繁,祝繁我错了,祝繁……求求你救救我,我真的知道错了,爹!爹!”

    又被倒下去了一堆土,那声音便变了调。

    “娘……娘我怕……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呼……可算是把那害人精给弄下去了,今后我们这总该不会再出现那些邪祟了。

    总算是,能好好过日子了……

    祝华的声音一遍遍传入耳中,站在这里的那些面无表情,看上去嘴巴一点没动的人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祝繁听得真切,忽然间好像记起来了什么。

    是了,她听到的不是祝华喊出来的声音,也不是站在她边上的这些人说出来的话。

    她这会儿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是从他们心里发出来了,在这些声音里,还有几道她所熟悉的。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真可怜,要是没发生那些事就好了……

    天可怜见的,来世投个好胎吧……

    是了,祝繁想起来了,好的坏的,解恨的悲悯的,这些不都是她曾听过的么?

    那一天好似也是这样,她在底下,他们的声音便一遍遍传下去,她便是从这些声音中听到了那个人喊她的声音。

    那个人?

    谁?谁喊过她了?

    “诶诶诶!你干什么啊?这是你来的地方么?赶紧过去过去!”

    周刚才把一铁锹的土倒进坑里,才一回身就看到祝繁站在身后,吓了一跳,当即不耐地挥手赶人。

    众人不由得一惊,这才发现那深坑边多了一个人,他们居然都没发现她是什么时候过去的。

    荷香赶紧过去拉人,“繁繁别闹,赶紧回来!”

    说罢,便拉着人跑回了方才站的位置,周围人皱眉看着她,脸上表现出了一瞬间的不耐。

    周老太握住她的手想防止她再乱跑,不想却惊觉手里的这只手冷得跟那井边的冰一样,险些冰到老太太的心里。

    老人家忽然慌了,颤抖地握着她的手问:“繁繁,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冷成这个样子?”

    然,小姑娘却是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任由她握着,瞳孔里的光呈散开状态,看不出她如今看的是什么地方。

    周老太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繁繁,繁繁你别吓祖母,快说,你到底怎么了啊?”

    山上本来就安静,除了他们埋土与寒风刮过的声音便再没别的声响了,周老太的话让人们不由得把视线聚集到了祝繁身上,就连周刚他们几人也停下来了。

    “看什么看,赶紧的啊!”村长老头发现他们停了,扭头便是一通催,几人连连收起好奇心,加快了埋土的速度。

    村长老头走过来,瞧了瞧祝繁的状态似乎是真的不对劲,便道:“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先带人回去吧,反正她在这儿也只会坏事儿。”

    说罢,便不耐地朝荷香招了招手,示意她把人给带下去。

    荷香虽说不喜欢他说的话,但为了自家姑娘的情况也没去计较,便跟老太太说一起带人下去,老太太点头后他们便一人一边拉着祝繁的胳膊让把人往山下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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