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林妧顿了顿,好奇地继续发问,“你的尾巴真的会消失吗?”

    “在傍晚到午夜的时候,尾巴会自己长出来。”他悄悄抬眼,忐忑不安地注视林妧神情的变化,“午夜之后,它就会变成和你们一样的腿。”

    男孩说着压低声音,用微不可闻的音量说:“所以……”

    所以,请不要害怕或嫌弃他。

    再过一点点时间,他就可以与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林妧安静听他吞吞吐吐地说完,了然点头:“你不能自行切换这两种状态吗?”

    “大部分时间都可以,只有傍晚到午夜没办法控制。”

    “噢,”她笑了,“就像辛德瑞拉十二点钟的变身魔法一样啊。”

    眼看男孩露出困惑的神情,林妧语气轻快地补充:“你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吗?叫做辛德瑞拉的女孩母亲早逝,在继母的虐待下逐渐长大。有天皇宫里举办舞会,邀请全城的女孩子出席,可她没有漂亮的礼服,还被许许多多故意刁难的工作占据所有时间。正当她苦恼不堪时,一位仙女出现在眼前,将老鼠变成马夫,南瓜变成马车,又变了一套漂亮的衣服和一双水晶鞋给辛德瑞拉穿上。在她出发前,仙女郑重其事地提醒她,绝对不能逗留到午夜十二点,十二点以后魔法会自动解除。”

    小鲛人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绿莹莹的眼睛因为好奇而瞪得又大又圆。

    他在辱骂与虐待中长大,每晚的睡前故事都是女人歇斯底里的诅咒,童话里幸福美满的故事对他来说遥不可及,从来没有听人讲过。

    男孩的声音很轻微地传来:“然后呢?”

    “王子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被立刻迷住,并邀请她一同跳舞。临近午夜十二点,辛德瑞拉匆忙逃出皇宫,却把一只水晶鞋遗落在阶梯上。”

    “王子凭借水晶鞋找到了她,对吗?”

    直至此刻,小鲛人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这缕笑轻轻淡淡,却足以冲散覆盖在他苍白脸颊上的自卑怯懦,在湖绿色瞳孔里荡开温柔波光。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眼尾和嘴角都像小月牙,真是要好看许多。

    “对啊。虽然之前受了很多苦,但她最终还是遇见了欣赏自己的王子,获得永远的幸福。”

    林妧摸摸他的脑袋,轻勾起嘴角:“尾巴就和辛杜瑞拉的水晶鞋一样,是上天送给你的礼物哦。它虽然看起来与常人格格不入,但总会有喜爱并赞赏这种美的人存在——更何况,它真的真的很漂亮。”

    鲛人呆呆地看着她。

    周遭的环境算不上太好,甚至可以称之为糟糕透顶。空气里弥漫着久久没有通风的潮湿气味,家里因停电而没有灯光,月亮透过小小的玻璃窗渗进来,可以看见墙壁上凝固的血迹、纷乱摆放的杂物与妈妈惩罚他时用的木棍。

    可是他却想,故事里的辛德瑞拉在皇宫舞会里与王子一起跳舞的时候,大概就和他此时的心情差不多吧。

    心脏砰砰跳动地、带了一点点害羞与一点点慌乱地、悄然又强烈地开心着。

    他们俩都没有再开口说话,门外谢芷玉的声音在消失一段时间后却再度突兀响起。

    年轻女人的嗓子已经因为吼叫微微沙哑,听起来如同不顾一切的疯子:“林妧,你给我出来!”

    紧接着便是钝器重重敲击在玻璃上的声音,比起之前拳头大小的锤子,她显然使用了破坏力更大的器具。

    防砸玻璃虽然比普通玻璃坚固许多,却也无法在这样猛烈的进攻下坚持太久。林妧明白不宜久留,只得无奈地朝男孩微微一笑:“抱歉啦,我必须走了。那女人脑子不太对劲,继续留在这里的话,很可能会让你也遭遇危险。”

    不管怎样,这里都只是一部虚幻的电影。他们之间萍水相逢,以后也不会有太多交集,她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

    林妧的语气笃定认真,鲛人闻言半张开苍白双唇,可犹豫许久,也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她摸摸男孩脑袋后决然转身,然而还没迈出浴室房门,就听见一道满带哭腔的声音:“姐姐……”

    林妧轻吸一口气,应声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时,因为眼前所见的景象微微一愣——

    金发绿瞳的男孩一手扶着浴缸内壁,一只手朝她轻颤着伸过来。月光洒落苍白手心,林妧看见几颗莹白的玉珠,在月色下映射出温润柔光。

    碧绿如湖泊的双眼似乎能轻易将人溺毙,有泪水自他眼底滑落,转瞬之间便化作一粒粒圆润珠点,落进浴缸里时,溅起滴滴答答的水花声。

    他在哭。

    或是说,他想把眼泪送给她。

    “你带我走,好不好?”男孩下意识咬住下唇,瘦弱如柴的手臂颤抖着,“我把它们都送给你……求求你,带我走吧,我想回家。”

    一滴血从鲛人毫无血色的面颊滚落,将顺势而下的泪水染成猩红。他的声线如同风中飘摇的残叶,圆滚滚的杏眼直勾勾盯着林妧双眸,曾经黯淡如死灰的目光仿佛被火焰点燃,迸发出炽热火光。

    他在许久前的独自出游时被人类捕获,至于究竟被囚禁了多久,连自己也并没有太过清晰的概念。可他隐隐记得大海的模样,那里湛蓝广阔,族人群居生活,绝不像现在这幅惨淡的光景,只有一个狭窄的、孤零零的浴缸。

    日复一日的殴打与哭泣早已将他打磨得毫无棱角,男孩只当自己是个廉价的工具,自暴自弃地在黑暗中度过难熬的一天又一天——

    直到他看见一束充满希望的光。

    他想抓住那道光。

    想跟着她一起离开,不管究竟会去往何处。

    “跟着我的话,一定会遇到许多危险哦。”

    林妧本应该立即拒绝,可脑海里的思绪无声激荡,鬼使神差地,她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面对太过单纯无害的东西时,大概人类的内心也会随之变得柔软许多。

    “我不怕。”男孩向前探出身子,无比急切地开口,“不管结局会变成怎样……请你带我离开!”

    这里只是个虚幻的电影世界,如果放到大荧幕播放,整个过程不会超过数小时。

    所有人物与故事都纯属虚构,不管产生怎样的羁绊,当影片落幕的时候都会全部清零,任何付出都不会有回报——

    可是,林妧想,如果一生都被无情地禁锢在这一方土地,对于生性崇尚自由的鲛人来说,未免也太过悲剧性。即使只有短暂的几个小时,让他体验一会儿自由的感觉……似乎也不错。

    她毫不犹豫地说服自己:心软总归不是坏事,更何况对象是这样一个可怜兮兮的小男孩。没有人能拒绝男孩带着哭腔发出的软声哀求,她也不例外。

    “真拿你没办法。”她笑着叹了口气,转身朝他靠近一些,“以你现在这样的状态,能离开水面多久?”

    “大概一小时。”男孩说完后停顿刹那,意识到什么似的匆忙补充,“但再过不久,我就可以把尾巴变成双脚的模样,不需要依靠太多水分存活,到那时候绝对不会连累你——”

    他还在努力地试图说服她,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跟前神秘又温柔的陌生人便俯身向前,用双手轻轻揽住他脊背。

    恍恍惚惚间,身体轻盈地腾空而起。在快速调整动作后,林妧用单手将男孩抱在身前,后者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浑身僵硬,惹得她轻笑出声:“用手揽住我的脖子,小心摔下去。”

    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如此亲近地接触他。

    生有薄茧的右手覆盖在他后背凸出的脊骨,温和的触感仿佛比水更加柔软。阵阵热气从二人接触的地方猛地涌向全身,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得脑海像煮开了滚烫沸水,灼得整个脸颊都烫得发红。

    “啊……”他像是有许多想说的话,出口的却只有这声微弱的低喃。过了好一会儿,才怯生生地小声说,“姐姐,我身上很脏。”

    “我也是灰扑扑的啊。”

    湿漉漉的鱼尾靠近时,带来一抹清凉触感。男孩后背的伤疤让她想起崎岖不平的山丘,仿佛被雨水浸湿般,沾染着蒙蒙水汽,所触及的地方皆是冰凉。

    林妧闻言弯起眼角,声线无比贴近地响在鲛人耳畔:“恶毒继母来从门外进来啰,南瓜马车要启动啦。”

    与她预想中如出一辙,公寓里的每一栋套房都拥有同样格局。阳台之间虽然存在一定间隔,但只要依靠横亘于外墙的粗壮水管,她就能自由穿梭于公寓的每一处房间。

    三观受到震慑的旁白终于从亘久沉默里缓过神来,有气无力地发出警告:【注意,注意!电影场景仅限于公寓之内,请不要脱离公寓空间范围!】

    “放心,我不会带着这孩子跑路。”林妧懒洋洋地做出回应,“到时候只要随便找一个阳台进去就好了。”

    【虽然但是……唉。】

    这是电影里一个反派才经常干的事儿,她把人家剧本直接抢了。

    它不管了,它累了,林妧的操作太过跳脱,今天它不是旁白,只是个全程懵逼的观众,哪怕整栋楼都死绝了,也与它无瓜。

    林妧没再理会死气沉沉的旁白,抵达阳台后换了个姿势,把小鲛人背在身后:“你可要抓紧了。”

    “嗯。”

    男孩乖巧点头,忽然手臂动了动,伸到她眼前。

    他还紧紧握着那些泪珠,洁白无瑕的圆润玉石在街灯下犹如遗落的星点,映出点点荧光。他似乎还是很不好意思,把脸颊埋在林妧肩头,声音细细的:“你拿着吧。”

    “我不需要。抓紧,我要开始了。”

    她说着用右手握住阳台栏杆,毫不犹豫翻身而下,在往前荡的瞬间抓紧水管凸出的节点,迅速稳住身形。

    鲛人吓得闭起眼睛,双手下意识搂紧林妧脖子。她感受到后背上男孩的剧烈颤抖,柔声安慰:“相信我,不会有问题。”

    “可是……”他终于壮着胆子睁开眼,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说话时有热气喷洒在林妧后颈,“你不喜欢这些珠子吗?”

    “你比它们更重要呀。”她轻轻笑了声,笑音被晚风送到男孩耳边,温柔得像是一场梦,“如果得到珠子的代价是让你不快乐,我是不会想要它们的。所以,以后不要再哭了,你笑起来的样子好看很多。”

    心脏不明所以地,突突突地跳起来。

    快安静下来吧,男孩在心底悄悄对自己说,不然的话,一定会被她察觉到的。

    毕竟他们之间隔得那么近,几乎没有任何距离。

    “姐姐。”

    良久,小鲛人蜷缩起尾巴,尾鳍拂过林妧后背时,带来一阵冰凉湿濡的痒。他很小声地开口,每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你才不是南瓜马车。”

    林妧好奇地挑了挑眉:“那我是什么?”

    他的眼睫轻快地眨了眨,没有再出声。

    *

    “林妧,你在哪里?”

    谢芷玉站在满地玻璃碎渣上,因愤怒与疲倦深深喘息,眼角却好心情地弯起,满带着狩猎成功的愉悦:“我来找你啦,可怜的小女孩究竟藏在哪个角落呢?”

    站在客厅里向四周望去,林妧与传闻中怪物的身影都没有出现。她隐隐感到几分不祥的预感,咬着牙把床单、衣物与桌椅掀得一片狼藉:“林妧……!你快出来!”

    可惜回应她的并不是熟悉的少女声线,而是房门开锁的清脆咔擦声。

    透过从走廊里涌进房屋的白茫茫灯光,谢芷玉与破门而入的中年女人四目相对。

    眼神与眼神的碰撞并没有生出丝毫火花,倒是彼此间的敌意越来越深,几乎在下一秒就要撕破脸皮抡起砍刀。

    女人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没做多想便径直冲进浴室,在见到空空如也的浴缸后两眼一黑,眼角抽搐着回过头。

    女人的全部认知:被粗鲁破开的防砸玻璃、隔壁住户手里的巨大铁锤、莫名失踪的鲛人。

    得出结论:小碧池趁她不备,偷走了她心爱的摇钱树。

    看那女人满脸杀气腾腾的模样,甚至很有可能,还要把作为物主的她杀之而后快。

    谢芷玉深吸一口气,如临大敌地握紧手中的大锤。

    谢芷玉的全部认知:满是血迹的浴室墙壁、浴缸里被血染红的自来水、她那个莫名失踪的小宠物。

    得出结论:林妧被这老碧池饲养的怪物吃得连渣都不剩,只有这一池凄惨的血水昭示着她悲凉的遭遇。

    看那女人满脸杀气腾腾的模样,甚至很有可能,还要把作为目击证人的她也一并干掉。

    “啊啊啊你这混蛋!”中年女人目眦欲裂,“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你养在家里的怪物呢!”谢芷玉烦躁不堪,“我要杀了你们,给林妧报仇!”

    “要打架吗混账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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