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看似愿赌服输的话,倒是暗藏不满呢——认输也不忘强调她只是巧胜而已。

    教养之下,到底藏着年少自负。

    “巧胜?你从立意之上便输了,焉能说别人只是巧胜?”骆抚的声音传来,意味不明地叹气道:“若说这女娃娃只是巧胜而已,那你相较于她,也只是有幸得了几位好师傅的指点罢了。照你的话说来,你即便是赢了,人家是否也能倒过来说你一句胜之不武呢。”

    “如此之下,你输得又岂止只是一幅画,怕是要将风度也全然填进去了罢?由画窥人,如此说来,你全然输了立意,倒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若不服,即便换题再比,我也敢断言,你照样会必输无疑。”

    张眉寿:“?”

    她这么优秀的吗?

    父亲啊,上辈子您怎就没发现女儿的天赋,若不然,小时雍坊里怕是要出第二位神童,吊打伯安哥、蔑视秦家姐姐的那一种!

    阿荔听得诧异。

    这位骆先生,怎说了她想说却不知该怎么表达的话?

    且说得也太好听了吧!

    想来这就是读书多的好处?

    她阿荔,决定要崇拜这位先生了!

    骆抚此言说得极直白,直让朱希周脸色一阵红白交加,甚觉下不了台。

    他从小到大,过得是众星捧月的日子,还从未被人这般嘲讽过。

    自尊心让他想就此转身离去,可他深知此行前来的目的,一时唯有低声以受教的语气说道:“先生教训得是,是晚辈……狭隘了。”

    小厮闻言脸色亦是无比难看。

    阿荔扬眉吐气地朝着他的方向轻哼了一声。

    方才都说了让你们回去了嘛,非要留下来自取其辱,现在知道被教做人的滋味不好受了吧?

    “朱公子,请吧。”仆人再次说道。

    朱希周未有多言,带着仆人转身出了房间。

    只是,他站在外面,似乎并无离去的打算。

    张眉寿已被请去了内间。

    骆抚从罗汉床上坐直了身子,看着在面前行礼的张眉寿。

    张眉寿亦看向他。

    四目相对,二人俱是愣住。

    张眉寿愣的是——秃头的她见过,可秃到这等程度的,她却是头一回瞧见。

    抱歉,只是下意识地客观评价了一句,并无取笑不敬之意。

    她平静地收回了视线。

    阿荔却顿时释然了。

    怪不得说话这么好听,原来是位聪明绝顶的人物啊。

    “女娃娃,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骆抚眼神疑惑地问道。

    张眉寿一怔,旋即摇头。

    “先生应是记错了,晚辈此前并未来过苏州府。”

    “是吗?”骆抚皱了皱眉。

    随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凉飕飕的头顶上那几根倔强而孤独的头发。

    不能再想了,费头发。

    “你说你是专程来求画的?莫非你在京城便见过我的画作?”他切入正题。

    他在京城竟这般有名气、且仰慕者的范围如此之广?——在他的才气笼罩之下,竟连稚龄女儿家都未能幸免吗?

    “实不相瞒,晚辈实则是替他人相求。我有一位好友,甚是仰慕先生。”

    骆抚:“……哦。”

    真是个扫兴的女娃娃,刚开始那股子拍马屁的劲儿哪里去了?

    眼见要得手了,竟就这般不考虑他的感受了。

    “茯苓,取画来。”

    骆抚朝着仆人摆了摆手。

    仆人应下,取了画来,送到张眉寿面前。

    张眉寿:“……”

    要不怎么说是为了生计而被迫营业呢,瞧这准备得多么充分。

    且这画都已裱好了,用得竟还是最次的画轴……也不知是哪年哪月所画,又在自家墙上挂了多久。

    张眉寿与阿荔二人将画卷展开了来。

    张眉寿眼睛微亮,神情惊喜。

    第325章 合格的马屁精

    旋即,便是久久地失神。

    这是一幅……松下白鹿静卧图。

    画中意境清幽,令人神往。

    画自然是极好的画,但让她意外的却不是这幅画作本身,而是……这幅画她极为熟悉。

    陪了她,至少也有五六十年之久。

    上辈子,祝又樘不知从何处辗转得到了这一幅画,精裱之后,一直悬于乾清宫寝殿之内。

    直至他驾崩,照儿登基后搬入了乾清宫,才命宫人将画撤下。

    同他为数不多的旧物一起,这幅画她一直都妥善保存着。

    偶尔觉得难以支撑时,她也会拿出来瞧一瞧,便于睹物骂……咳,思人——思及他往日里的辛劳,也能以此来劝慰激励自己一二。

    只不过看得多了,也就没用了。

    所以她能在那样的境地之下,撑到最后,靠得究竟是什么呢?

    她自己竟也不知道。

    或许也没有那么复杂,可能就是……单纯地不敢死吧?

    方才初看到这幅画时,她只觉得机缘奇妙,再待细看,恍惚便有一种重现往事的错觉。

    见她呆呆地望着手中画,久久不曾言语,骆抚不自觉就有些膨胀了。

    以往是否被他的才气所折服过并不要紧,但从这一刻起,他显然又要多了一位仰慕者了。

    而此时,张眉寿开了口。

    “先生,不知能否另画一幅?”女孩子语气认真。

    骆抚闻得此言,忽有一种自云端跌落泥坑之内的错觉。

    另画一幅?

    这女娃娃竟敢对他的画挑挑拣拣?

    他这莫非是被嫌弃了?

    “你当我这里是卖菜的不成!”骆抚气得黑了脸。

    张眉寿却连忙道:“先生想必误会了,实是晚辈方才一见先生此作,心中顿生惊叹喜爱——”

    说着,垂下眼睛,颇为遗憾地道:“说起来,这皆是晚辈的过错,不该因此便生出将此画据为己有的私心,答应了旁人的事情,又怎能反悔呢……晚辈惭愧,请先生见谅。”

    她一副不得不割爱的语气,直让骆抚听愣了。

    旋即,便觉得胸中堵着的那口气儿顿时舒畅了,且舒畅得过头,直让他忍不住想哼上两声小曲儿。

    他轻咳一声,道:“不打紧,毕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一见倾心之下,总会想着立即收入囊中——此乃人之常情。”

    他对此表示理解。

    张眉寿点头,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失落。

    “那晚辈便不叨扰先生了,晚辈告辞。”她说话间,便要带着阿荔离去。

    骆抚脸上神色一滞。

    欸?这就走了?

    买画的钱呢!

    他先前已同五柳阁的掌柜通过了气儿,这女娃娃既是被放了进来,必是有财有眼色的,怎么却拿了画就走,一两银子都不给他!

    可……这种事情只在于彼此做到心领神会,作为一个很要面子的人,他总也不能开口讨要吧!

    那便真成了卖菜的了!

    难道今日叫他碰上装傻充愣,厚着脸皮白拿的高手了?

    不不不,依他看,这女娃娃必是因为心中失望,而忘记了给钱!

    “等等——”

    骆抚强忍着心中不适,将人喊住,问道:“你方才不是说,要另求一幅吗?”

    哎,活到这个岁数,还是头一回放下了骄傲——可谁让人家有钱呢?

    他这辈子,最痛恨的便是有钱人了!

    可……没了这些有钱人,他也活不下去啊?

    哎,有钱人真是令人又爱又恨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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