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眉寿没料到会瞧见这样一张明媚而不见刻意的笑脸。

    她印象中,已有许久没看到这般轻快的大姐了。

    她便让阿荔上前将东西接过来,笑着问:“大姐去了西市街?”

    一边让人落座。

    张眉娴边坐下,边点头讲道:“去了,吃了碗幼时爱吃的阳春面,虽说有有些年头不曾吃过了,可还是那般味道,竟是丝毫没变呢。”

    又打趣道:“便是那菜叶,数了一数,也仍是四片,一片不多,一片不少。”

    张眉寿听得笑了,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轻松的神情,心底却在思索。

    依照她的经验来看,大姐能有这般转变,通常情形下,应是有两种可能——

    其一,许是大彻大悟,当真想通,也放下了。

    其二……却是与病重之人的“回光返照”相似——许是因心中有了什么不好且决绝的打算。

    当然,她希望看到的是第一种。

    “听说大姐出门上香去了,我还想着是在寺中留下用了斋饭,原是去了西市街。”

    “不曾,寺里的斋饭再可口,却也比不得一碗阳春面呢。”

    张眉娴适时地站起身,道:“二妹,咱们去里间说话。”

    张眉寿意会,便未有让丫鬟跟进来。

    “说来不怕二妹笑话——我今日去了大永昌寺,本想同他说清楚。”张眉娴笑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道:“可你猜怎么着?”

    说罢,也无须张眉寿去猜,便道:“他根本连见也不愿见我一面。”

    态度究竟如何,已是不能再明显了。

    不过,如此干脆利落些也好。

    张眉寿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原本以为,大姐这么迟归家,许是与那僧人长谈了一场也未可知,合着却是压根儿没见上面,转而跑去了西市街吃面,给她买芝麻酥饼……

    “那大姐如今是何打算?”

    “便依他,也依着我自己的心意。”

    张眉娴语气透着从容,心中也没有太多不甘了。

    别跟她说什么“怕牵连她”,“怕给不了她安稳的日子”——她听戏时,最厌烦的便是这种窝窝囊囊,黏黏糊糊的桥段了。

    每每听到,就恨不能将那男角儿一拳揍昏过去才好。

    咳,当然,兴许人家根本不是因为这些,只是担心在身份已经被她知晓的情况下,再过多往来,会给他带来不利罢了。

    有关这一点,她这些日子也大致想明白了。

    她的纠缠,对他而言,当真只是有弊无利。

    人生在世,情爱之事从来都不是全部,他改名换姓,隐瞒身份,自有他的谋划在。

    倘若自以为是地劝他放下仇恨与过往,兴许并非是救赎他,而是自私的压制。

    他有他非做不可的事情,她拦不住,也帮不了,甚至连陪伴都会是拖累。

    拖累他,拖累自己,都且不谈,可若拖累了张家,她却是万死莫赎了。

    他不止是自己,更是白家后人。

    她也一样。

    每个人,每种身份,都有自己该去履行的责任,哪怕不为了旁人,只为自己安心无愧,那也是要做的。

    况且,她的性子摆在这里,见着祖母和婶婶为她挂心,她的心便像被捅了刀子一样难受。

    她想过了,若让她当真背离一切,一意勉强,便是同他有了结果,她也不会开怀。

    反而,会背负着愧疚,度过此生。

    所以,既是没有那副硬心肠,还是省省力气吧。

    且,既有享受,便要有承担——这句话,她是在二妹教训鹤龄与延龄时偶然听到的。

    直至此时,她方才真真切切地有了认同感。

    咳,如此说来,好在那日在她说出“只要他一句话,多久我都等得”这句大话时,对方没有应承或是有半分犹豫,若不然……她倒要出尔反尔,成了个可耻的感情骗子了。

    所以,女人心海底针,轻易信不得……

    “此后,他清清静静参悟佛道,我也好好地过自己的平静日子。”张眉娴最后讲道:“我觉着,如此应当也算是彼此成全了。”

    至于那一点点意难平,偷偷放在心底,一年记起那么一两回,酸涩又隐晦,也别有一番滋味——

    相较于执意求个结果,撞得头破血流,而后怀揣着悔恨自责,乃至日渐互相怨怪的局面,究竟哪个让人更舒坦些,已无需多言。

    张眉寿想了想,虽是不大清楚大姐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但心中还是有几分钦佩之意。

    “背弃世俗,孤注一掷,不问后路,固然是寻常人不易做到的。”她看着张眉娴讲道:“可我认为,大姐能有这般决断与领悟,才是真正的勇气可嘉。”

    没有悲天悯人,甚至能够坦然放下并接受,且将此看作成全,这般境界,当真是寻常女子难以相提并论的。

    “二妹过赞了。”张眉娴有几分不好意思,但又忍不住道:“说来惭愧地紧,一直以来,皆是二妹给我做了好榜样。此事若换作二妹,必能做得比我妥帖上百倍不止——”

    说到此处,声音却戛然而止。

    呸呸呸……!

    换什么换,万万不能换,二妹必然能姻缘美满,顺顺利利嫁得如意郎君,如何会沾上这等霉运!

    张眉娴连忙在心里补救了一番。

    却还觉得远远不够,连忙就道:“二妹别当真,我这是一时嘴快了——”

    说着,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嘴角,又起身道:“我这便回去烧香!”

    毕竟,她可是徒口咒死过前礼部侍郎的人啊!

    张眉娴对此事一直心存忐忑。

    张眉寿还未能反应得过来她究竟说错了什么,就见自家大姐风一般走了出去。

    而走至帘栊外,却又忽然转过头,交待了一句:“芝麻酥饼,趁热吃!”

    张眉寿嘴角一弯,笑着点头。

    ……

    自此后,张老太太的心情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宋氏近来正忙着替张眉娴认真甄选相看的人选。

    这一日,她带着张眉娴从街上回来之后,却是火冒三丈。

    第424章 相看

    今日,本是同一户人家约好了在茶楼中“偶遇”,说好了她带上娴儿,对方带上家中公子——

    双方父母,先前已是互看过画像的,她本觉得对方家世样貌也都颇好。

    可见面之后,她与娴儿直瞅了半日,也未瞅着画像上的郎君。

    好半天才知道,原来那满脸横肉,看似与中年人无异的男子,竟就是那什么……比娴儿还小了一岁的苏公子!

    苍天可鉴,在此之前,她与娴儿还当那人是苏公子的父辈来着!

    原还想,一个老男人家竟这般没个正形儿,人家女眷操持着的事情,他竟也跟着瞎掺和——

    宋氏是个直脾气,心中不满,当即没忍住,便干笑着问起画像之事。

    人家却道——那画像,乃是去年所画!

    呵呵,去年所画?

    这一身肉,岂能只是一年的功劳?

    这得是什么秘诀,才能长肉长得这般快,若是拿这法子去养猪养牛,岂不是要发财了!

    宋氏带着张眉娴回了海棠居,又对刚找过来的张眉寿说了一遍今日在茶楼内的经历。

    遇上这样的人家,张眉寿也是觉得好气又好笑。

    那画像,她也是见过的,称得上是翩翩公子,一表人才了。

    看着母亲怒火难消的模样,她便跟着插科打诨道:“就是,如此天差地别,还好意思说是去年所画,怎不说是上辈子所画——如此还能来得更可信些。”

    还有就是,那画师,该不是骆先生吧?

    如若不是,二人倘若相见,那也得是棋逢对手了。

    宋氏本在气头上,听得女儿这句话,却忍不住笑了出声。

    张眉娴亦是笑起来。

    这是她头一个相看的,便如此不同凡响,不知日后还要遇上什么新鲜事呢。

    宋氏消了些气,才无奈讲道:“虽说人不可貌相,可这般欺瞒,哄着人家姑娘去见,还理直气壮地开脱,家风未免有不正之嫌。”

    况且,他们哪儿来的脸皮觉得将她家姑娘哄去一瞧,这亲事就有机会成了的?

    哦……知道了——

    大概是那妇人手腕上沉得坠人的金镯子与满头的珠翠,以及那位公子腰间极费料儿的玉带,和左右各一枚的金镶玉玉佩吧?

    宋氏这才顿悟。

    “叫婶婶费心了。”张眉娴说道。

    “既是一家人,又何须说这般见外的话?”宋氏笑着道:“不着急,慢慢瞧,总会有合适的。”

    但若皆是如今日这般的货色,那她一个人确实有些遭不住了,还是得拉二弟妹一同帮着多操些心才是。

    且说是慢慢挑,实则情形哪里有这般乐观。

    说白了,双十年纪还没成家的男子,着实少见,多半是品行家世有瑕疵,被人挑剩了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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