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厢刚藏好身,视线中就见方才她所在的小径之上,走来了一名身形颀长的少年。

    少年身着鸦青色直裰,墨发为玉冠所束,俊逸之余,更有浑身清贵之气。

    乍观面容,似还透着未完全褪去的孩子模样,可周身气势,却是沉稳有加,半点浮躁张扬之气也无。

    宴真眼神忽而变得有些悠远。

    他自幼便是这幅少年老成的模样,半点孩子气都不见。

    分明经历过那样的不公与磨难,却无丝毫戾气,甚至于就连怨怪都不存在。

    他刚从冷宫中被接出来的那段时日,她恰好随同姑母住在玉坤宫中,因听多了姑母的咒骂与敌视,便也曾多番刻意刁难过他,可他要么不作理会,要么轻而易举地便化解了。

    更怪的是,他似乎从不曾为此动怒失态。

    后来她慢慢知道,那并不是“似乎”——

    可世上怎会有如此大度之人?

    她不信,也不肯信。

    毕竟这与她自幼的认知与所见,皆是背离颠倒的。

    然而,一年又一年下来,最终她也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

    他那般大度仁义,待人和善包容,并非是因为头脑简单,天生犯蠢,分不清什么是恶意与坏心。

    相反,他是极聪明出色的,哪怕从不张扬。

    可他的那些好,却也不是因小小年纪便心机深重,刻意做给世人看——

    那真的是一个眼中无尘,心中无恨之人。

    他那身光芒,仿佛再多的黑暗也都无法浸染半分。

    这对彼时的她而言,是极大的冲击。

    她本以为自己必然会看不惯这类人,甚至会生出愈发多的敌意,可不知为何,她竟渐渐地被吸引了,开始不自觉地想要靠近他。

    在他面前,她甚至不知不觉中便会收起身上的利刺,仿佛只要呆在他身边,她心中的那团戾气便能被化解许多。

    再大些,耳边听多了嫁娶之言,她便开始幻想日后要嫁给他,做母仪天下的皇后。

    至于姑母?

    她那时天真地想,姑母总有一日也能看清他的宽容大度,且有她来做他的皇后,姑母和宁家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想让姑母帮她。

    可这一切不过刚在心中萌芽,她便做了场噩梦。

    这场噩梦,至今都未醒,且极有可能永远都无法醒来了——

    一夕间,她忽然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

    心底那团仅有且微弱的光芒,也日渐黯淡,便是想靠近,却也不能。

    她自卑又自傲,不敢见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

    宴真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少年身影在太监侍卫的拥簇下,渐渐走远。

    她的眼睛一点点泛红,十指已将掌心生生抓破。

    她很清楚,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靠近这样高高在上的他了——

    可她不甘心!

    且他今年已满十四,至多再有两三年,必然就要开始选太子妃,到时,难道她要亲眼看着别的女子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边?

    不……那些庸俗肤浅的女子,根本不懂他真正的好,哪里能够配不上他!

    想到那情形,宴真便抑制不住内心疯狂滋生的妒意。

    此时,她眼瞧着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小径尽头,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既然她高攀不上,那不如便叫他跌落泥中好了……

    若他不再是太子,失去了如今拥有的一切,那她就还有机会!

    少女不知何时抓了满手的凌霄藤叶,紧攥之下,墨绿的叶汁将细长的手指染得狼藉斑驳。

    ……

    再有半月,便是秋闱。

    越是临近,一直紧盯着张秋池的刘大人,却反而显得松弛了许多。

    疲累是不存在的,毕竟为了未来女婿,再累也高兴。

    只是他认为,如今该看的也看了,该教的也教了。到了如今,如未来女婿这般层次的考生,拼得便是心态二字了。

    心态好,不紧绷不慌乱,从容之下,便更易考出好结果来。

    这可是前头几位状元的一致心得。

    张峦本有些不大认同,在他的认知当中,越是接近,越不能放松,毕竟临阵磨枪还极有用呢。

    孩子这些年来这般刻苦,怎还在乎多这十天半月,此时放松不打紧,万一因此考砸了,孩子之前付出的心血便要被辜负了。

    到时岂不是欲哭无泪?

    可刘大人与几位状元问出的一句话,却是让他反对的话再也没能说得出口,那句话便是——莫非你考中过状元?

    张峦当场只觉得膝盖一痛。

    好吧,没考中过状元的人,在这儿根本没有资格说话……

    他还是闭嘴且自闭一会儿吧。

    可……既然都说了要让孩子放松,刘大人怎还是每晚都来蹭饭?

    这无事还要登门,且频繁的程度,便是既安,都已被生生比下去了。

    哎,在此之上,既安最近略显不争气啊。

    好几日都没见到祝又樘的张峦,在心底默默念叨着。

    这一日,刘健恰逢休沐。

    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休息是不可能的,对刘大人而言,休沐与不休沐的区分只在于,是在张贤弟家中蹭晚饭,还是午饭晚饭一块儿蹭。

    话说回来,清早登门,吃罢午饭再吃晚饭的做法,他可是受了殿下的启发啊。

    若没有殿下开了这般厚颜的先河,没准儿他还真不好意思。

    咳,也只是没准儿!

    然而今日刘大人却非独自一人登门,随同前来的还有刘家夫人。

    刘家夫人同张老太太打了个照面儿,便与宋氏挽着手臂,打算回海棠居说话。

    今日,刘夫人前来,是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同宋氏商量。

    而张眉寿跟在身后,看着二人如此要好的模样,忍不住在心中感慨——单看这情形,谁又能想到她们不过刚结识了数月而已呢?

    女人间的情感,来得总是简单而迅猛。

    是做姐妹还是相互翻白眼,有时需要的可能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

    第428章 齐家公子

    可是吧,你又不能因此说她们轻率。

    且她们在鉴定对方是否可交的直觉之上,向来准确得可怕。

    刘夫人与宋氏确实极为投缘。

    三五不时便要约茶上街,这等塑料姐妹花也干得出来的事情且不提,单讲一点——刘夫人如今已经认定,亲事可以不结,可宋氏这个姐妹儿,她认定了!

    呵呵,什么男人,什么女婿,在投缘的姐妹面前,都得往后排一排。

    新买了胭脂水粉,若是去问男人,根本是对牛弹琴——若碰上眼瞎的,没准儿都看不出来你究竟有没有搽。

    可若是懂行的姐妹,瞧一眼就能知道是在哪个铺子里买的。

    这么一来,还愁没有共同话题?

    所以,当一个女人认真打扮起来,用京中最时兴的料子裁衣,戴上了宝华楼里最新样式的首饰之时——她未必是为了男人,但一定是想在女人面前炫耀。

    当然,也不排除是为了对镜自赏。

    毕竟男人们这么好敷衍,根本不配被认真对待啊。

    以上,皆是刘夫人与宋氏近来刚总结出的心得。

    今日刘夫人却无暇跟宋氏唠闲磕儿,刚到海棠居坐下,便旁敲侧击地打听起了张眉娴的亲事。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宋氏就觉得有些头痛。

    “别说了……”

    她叹了口气。

    不必多言,懂她的姐们自然能明白她此时的一言难尽。

    虽说背后不论人长短,可……她真的好想问,京城官宦人家,何时藏了这么些歪瓜裂枣?

    平日里轻易瞧不着,而仿佛她张家的女儿刚要议亲,他们就一股脑儿倾巢出动了似得……

    哎,这是要为难死个谁啊。

    当然,也不全是不能看的,只是为数不多的那几个,要么有着其它的缺点,要么实在不合适。

    刘夫人会意,却未跟着叹气,而是笑着道:“俗话说,姻缘自有天定,该嫁去哪家,是早已有定数的。”

    宋氏顺着她的话,道:“如今只盼着这定数能快些来,也千万要合心意些。”

    “兴许是快来了呢。”刘夫人依旧在笑。

    宋氏略觉出了几分不对劲来,遂转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刘夫人又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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