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说了蓁蓁这么多的好,难道在你眼中,她便没有不足之处吗?”张峦问道。

    这是昔日他求娶芩娘时,他岳父问过他的一个问题。

    至今他还记得岳父当时的神情,那双锐利精明的眼睛里仿佛含着警示——年轻人,这个问题若答不好,可是个送命题。

    “方才晚辈所言,尚不足以表蓁蓁十中之一好。”祝又樘正色道:“若真要说哪里不好,却似乎也有一处——”

    “哦?”

    张峦看他一眼,拿手指敲了敲一旁的茶几。

    “古人有言,物极易反,过于完美无瑕了些,也不知能否算得上是一个缺点……”少年人说话间,好看的眉眼间流露出些许思索之色。

    张峦敲茶几的动作一滞。

    连带着呼吸都窒了片刻。

    小朱这回答可以啊……

    相较于他当年,竟隐约有些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意思。

    但见少年人眉间的思索之色犹在,张峦当下轻咳了一声,道:“凡事皆有例外,蓁蓁这孩子,我是知道的,并非是自满自大之人……倒不必将物极易反一说,生硬地套用在她身上。”

    少年人赞同地颔首:“伯父说得极是。”

    “殿下在那封允诺书上说,会尽所能不叫蓁蓁受委屈——”

    张峦问及了第二个问题:“但殿下可知,前堂与后宅,看似一墙之隔,然而实则女子的委屈,有时却非是我们身为男子,能够轻易体察得到……蓁蓁的性子,有几分好强,自幼便是报喜不报忧。日后身处深宫之内,妃嫔之间磕碰算计,我恐她轻易不肯提,殿下也无从分辨。”

    他说这些,倒也不是想见殿下耽于男女之情,终日将精力分散在妃嫔揪扯恩怨当中。

    实则,这个问题,他内心也无真正两全的答案。

    但他还是想听听既安怎么说。

    第704章 江山和美人

    “伯父怕是误解了。”

    少年声音平缓清润似撞玉,没有急切,却也没有犹豫。

    “晚辈方才言及,天下之大,唯有一个蓁蓁——而终此一生,晚辈亦只想守着这一个蓁蓁,护着这一个蓁蓁而已。”

    此意昭昭。

    且除此之外,他再无它想。

    “……”

    张峦听得大怔。

    这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臣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到底此中之意过于叫人意外……他恐是自己想岔了!

    “除蓁蓁之外,晚辈此生不会有其他嫔妃。”少年依旧没有迟疑。

    且语气中,并不似在做什么保证。

    更听不出是在付出与让步之意。

    仿佛就只是在陈述一件,自己想去做,且有把握定能做好的事情一般。

    张峦彻底窒住。

    他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的话。

    此事放在寻常富贵人家,已是尤为难得,且若由女方提出,还会显得极善妒不通情理,是不为世俗所接纳的。

    可既安身为太子,却有此打算……

    张峦从震惊中回神,压下心底翻涌,却是复杂地笑着叹了口气。

    “殿下有这份心,是微臣从未敢想过的。殿下用心良苦,实叫微臣动容而钦佩。”

    “可此事真要做起来,只怕不知要引起多少麻烦与揣测争议……无论是对殿下,还是对蓁蓁,都是弊大于利。”

    他感动归感动,但到底还是冷静理智的,深知此事的艰难。

    历朝历代,他从未听过哪个帝王的后宫之中,仅只有一个女子的。

    便是再专情的,至多也只是于无数妃嫔中,独宠哪一个罢了。

    但即便如此,还是会被人诟病。

    思及此处,张峦不禁在心底感慨一句——身为帝王,实则也有许多身不由己之处。

    “晚辈以为,利与弊,端看如何把控局面了。”祝又樘道:“未有先例之事,也未必就一定做不成。天下之事,对错之分,亦不能只看一面——正如辩赛,身为辩手只要有心有力,肯用心下苦功去钻研,那么无论是持正或持反,皆不足为惧。”

    世间万事,皆离不得情理法三字,而情字既摆在头一位,自有其道理在——身在皇室,一夫一妻,也并非是十恶不赦之事。

    这一点,便注定了此事并非不可扭转的死局。

    闻得这番话,张峦深觉意外。

    细思之下,不禁觉得极在理。

    可是——

    “请恕微臣直言,大靖文官,向来有几分尖锐守旧……殿下可曾想过,会因此招来文官的针对,乃至天下百姓的质疑?”

    张峦叹气道:“殿下生而不凡,正如坊间传言,乃是真龙出世之身,日后得以施展,定能兴国安邦,稳固大靖江山社稷,若因此事而……”

    余下之言,他没敢说出口,只惭愧地道:“到那时,反倒是张家和蓁蓁的罪过了。”

    他不是感性到无脑之人。

    既安待蓁蓁用情至深,他深觉感动。

    但却不能忽略因此而带来的弊端。

    他先是一位父亲,后也是大靖的臣子。

    不过这么一说,好像是要殿下在美人和江山之间做抉择似得?

    呃,还真是残酷又狗血啊。

    “伯父思虑周全,目光深远。”少年先是道。

    张峦无奈地笑了笑。

    都这个时候了,殿下还能分得出心思来拍马屁,才真正是思虑周全。

    可少年接下来一席话,却是叫他觉得,一个人所拥有的到达极致的从容与冷静,皆是需要强大的头脑与底气来堆砌支撑的。

    “晚辈认为,此二者并不矛盾。蓁蓁与江山,于晚辈而言,一私一公,无轻重,却有先后——人立于世,先成家后立业,唯有先使小家安稳,方能分得出心神去治理国之大家。”

    只是他的眼光与运气皆太好了些,寻着了一个极想要去保护的姑娘,是注定得在这个小家之上,多费些心思了。

    他会用心做好一名储君,乃至一名皇帝,尽己所能,为大靖江山谋一份太平盛世。

    这是他的责任所在,他不会逃避。

    但在此之前,他先要做好一名丈夫。

    他有耐心有恒心,亦有把握,使二者不生出不可控的冲突。

    “……”

    张峦听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心神在一味动荡着。

    一私一公,不矛盾,无轻重之分,却有先后——

    而私在前。

    他如何也想不到,会听到这样满意的答案。

    他年轻时,也看过许多话本子。

    什么要美人不要江山,或是要江山舍美人的都有。

    他彼时看着,只觉得少了些什么,却也未有深思,只当是少了一份两全的圆满,叫人心生遗憾。

    可此时听罢既安的回答,他却是才明白过来——

    原来,他是觉得那些话本子戏折子里的男角儿,大多都缺了一份应有的担当。

    确实,世事难两全。

    可抛开那些于生死之前,当真没得选的且罢,有些分明还有得选,却已经撒手放弃,只因不堪承担重负——

    尤其是那些要美人不要江山的。

    仿佛只有抛去江山不管,才能将他显得足够痴情且脱俗。

    说白了,那在某个意义上来说,已不能称之为付出,而是无能的逃避。

    且那样的付出,于美人而言,也未必公平。

    担上蛊惑帝王的恶名,对着面前的男人,心负罪恶愧疚,恐一辈子都无法轻松开心的起来。

    当然,心大的除外——可他家女儿显然不是那等心大之人。

    且,若真因此被人以昏聩之名从皇位上给赶了下去,真做不成皇帝了,只怕连命都保不住,又要拿什么去保美人?

    到时美人还要跟着丢掉性命,哪怕侥幸活下来,俩人要怎么过日子?

    财米油盐,这不都是事儿?

    哎,如此一想,这些话本子,写得未免太不务实了。

    张峦想着想着就远了,但灵感却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叫他直想叫人取了纸笔来,好对这些价值观不正确的话本子给予一番痛批。

    “前几日,晚辈还曾与谢大人说起此事,相谈甚欢。”少年讲道:“谢大人亦觉得,后宫纷争,多半牵涉朝堂,实是有违后宫不得干政之祖训也——弊端甚多,不胜枚举。”

    张峦不禁感到惊诧。

    怎么……

    听这意思,竟是已经开始为日后有可能会面临的局面准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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