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此,太子终是放心下来,道:“时辰不早了,本宫便先走了,待晌午再过来看你。”

    苏霁点了点头,就看太子用黑斗篷裹紧了面部,悄悄地从后门走了。

    见太子走远,苏霁也该梳洗一番,穿戴好,去乾清宫诊脉了。

    -

    乾清宫偏殿,十几名小道齐声念着《孝经》,朗朗读书声响彻整个乾清宫,倒平添了丝丝生气。

    成帝烦闷地半坐着,手中捧着一本孝经,而一旁陪侍的正是十九皇子,他歪斜地半跪在软垫上,用一本厚厚的心经遮挡日光,好睡个回笼觉。

    “皇上,苏霁来了。”王公公一进来,便压低了声音道。

    “让她去另一侧偏殿候着。”成帝亦低声道,十九皇子尚在睡梦中,却恰好此刻醒了,正巧听到这句,正不乐意在此念经呢,便出声道:“父皇,让儿臣也一同去罢。”

    “你也认识那个苏霁?”成帝狐疑地问,但还是起身,允了十九皇子一同前去。

    “不大认得。”到了屋外边儿,十九皇子才笑称,“不过正是因为不认得,儿臣才想去看,替我那太子弟弟掌掌眼。”

    成帝笑骂:“你这孩子,多大了还没个正形儿。朕是去医病的,可不是由你瞧着玩儿的。”

    十九皇子含笑不语,心中却跟明镜儿似的,父皇将苏霁调到御前来,怎么可能只是医病这么简单呢?定是心中拿捏不出主意,准备亲自相看相看她。

    入了另一偏殿,只见苏霁恭顺地行了礼,却恍然发觉后年多出了个十九皇子,他站定在成帝身后,食指凑到了双唇上,“嘘”了一声。

    苏霁便吞回了话儿,自拿着药箧,听成帝有何吩咐。

    “诊脉罢。”成帝坐到了上首,伸出胳膊,对苏霁道。

    苏霁称是,右手扶着成帝的手腕,另一边问诊:“皇上近来可有哪儿不舒坦。”

    “哪儿也不舒坦,只觉得浑身乏得很。”成帝平静地道,声音中叫人分辨不出来喜怒,“只是左边儿膝盖痛得很,多年前的剑伤,以前倒是不很痛,这几年是越来越痛了。”

    苏霁从药箧中拿出了早已备好的膏药,道:“殿下这处伤是十年前攻打北境之地落下的,长约三寸,当时便伤及筋骨,只是那时候还不太显。臣女特意调制了这驱寒膏药,要不陛下试试?”

    在来之前,苏霁可是做好了完全准备,特意调了成帝的脉案,仔细研究了许久,对成帝身上大小几十处伤疤都了如指掌,分别预备了不同的药方、膏药、药丸。

    成帝与十九皇子俱是吃了一惊,相视一看,成帝便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将明黄色的裤腿挽了上去,试着贴上了那膏药,道:“你倒是极会侍奉、讨好主子。”

    “陛下谬赞。”苏霁淡淡地答道,其实她心中何尝不知,陛下的口气哪有赞扬?可她还是接下了话,道,“为人诊病是苏霁职责所在,医者,切乎身体,半点儿马虎不得。”

    十九皇子半天不能言语,他本担心苏霁会应付不了父皇这种苛刻而又挑剔的相看,可如今看苏霁应答如流,只觉得自己这回算是多虑了。

    十九皇子躲在墙角儿边,瞧着也毋须自己多言,便抽身悄悄出了殿外。站在乾清宫的二楼上,冬日劲风吹得他衣袖纷飞,心中却莫名生出了酸楚滋味。

    他一个人微言轻的皇子,做什么都要看别人的脸色,要什么都不许与别人相争,他生存的唯一法则,就是学会洒脱地看淡一切事物,不期望那些自己根本拿不到的……唯有如此谨小慎微,才能在波澜诡谲的宫廷内存活下来。

    十九皇子感受着拂身而来的冷风,轻轻地阖上了眼——他不是万众瞩目的太子,这便是他的命。

    “十九殿下?”苏霁方为成帝诊病完毕,便也告退了,只见十九皇子站在外面发愣,“还没到春日,十九皇子在风口上站着,也不怕染了风寒?”

    十九皇子忙转过了身,面色复现一片嬉笑之意,笑问苏霁:“怎样?父皇对你这新儿媳可还满意?”

    苏霁道:“浑说什么?我不过是给陛下诊了次脉罢了,如今国丧期间,哪能提什么婚假?”

    十九皇子却又问:“我且问你,这婚事,是你自愿意求的,还是太子强逼着你的?”

    苏霁只觉这问题十分奇怪,但只得老实答道:“既不是我主动求的,也非是太子强逼的。我们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

    十九皇子听此,却是笑了,揶揄道:“你一个没显赫门第的女儿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太子妃,也真是奇了。”

    苏霁嘿嘿一笑,活像是个海边捡到贝壳的孩子,正傻笑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十九皇子道:“对了,我方才还在陛下跟前夸了你,说你在闵地之疫的时候出力不少,来来往往地运送粮食草药,陛下听了甚是欢喜,要封赏你许多银子呢。”

    十九皇子听完苏霁的话,脸上不单没有丁点儿喜色,却是急急地道:“苏霁,你可是害苦了我!”

    苏霁不解其意,问:“在闵地的时候,你不是说银子是个好东西,怎么也不嫌多吗?”

    “这份银子,我可是消受不起。”十九皇子连连摇头,道。

    “你在闵地的确立了功劳,这份本该得的银子,你却为何不要?”苏霁仍旧不解。

    “苏霁啊苏霁,我先前还道你聪明,如今看来你是真的傻!”十九皇子叹了口气,见四下无人,悄声道,“如今太子势力渐长,父皇少不得再培植起一位皇子,与太子维持分庭抗礼,这样父皇才能制约住太子,不释权柄。如今你这一求,可是将我放在风口浪尖上了。”

    苏霁不由得惊了,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意思?于是想补救道:“那我再跟陛下说……”

    “晚了!”十九皇子插着腰,又思索了一阵,道,“到时还有个补救的法子,你去将父皇赏银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与你们家太子,并替我传达,我从来是无意于太子相争的。”

    第93章

    苏霁忙点了点头,道:“这个倒是不难,你且放心,太子他向来都对你友善得紧,你又在怕什么?”

    十九皇子听此,撇了撇嘴,却没再言语。

    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太子明明对他那么大的敌意,苏霁竟然完全看不见?

    当然,也有可能是太子在苏霁面前伪装得太好了。

    十九皇子心中兀自不是滋味,却听偏殿内,小道朗朗读书声戛然而止,仿佛里头出了什么事情。

    十九皇子又恢复了之前的神采奕奕、玩世不恭,瞥了一眼殿内,笑道:“说不定,有故事可看咯!”

    说罢,十九皇子将苏霁拉到了一处角落,避开了门口守着的太监,却可以看清偏殿的全貌。

    “皇上,王御史又发了谏文,劝皇上打消出兵漠北的计划。”王公公一手拿着奏章,欲递给成帝。

    “朕在此为太后守孝,默读经文,你又出来打断做什么?”成帝极为不悦地抬头,不禁扬声道,言语中多了些嗔怪之意。

    十几位初入宫的小道如何见识过这般场景?他们见成帝语带愠怒,连忙停止了诵读《孝经》的声音,唯有第一排,离着上清龛最近的一位小道,状若未闻,古井一般的平静没有波澜的声音继续念诵着经文。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那名小道仍旧专心地研读着,却恍然未觉,整个殿内都寂静了下来,唯有他的声音入耳,颇有些宁静致远之意。

    周围人都一时陷入尴尬,不知如何,唯有成帝旁边的另一位小道忍俊不禁,不小心笑出了声。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可谓更加尴尬了。

    苏霁十分紧张地看了一眼那小道,竟是个女道,明明只是十五六岁的花季年龄,头发却被活生生全都剃掉了。尽管戴着微微发蓝的道帽,穿着朴素而又保守的道服,却难掩其光滑润泽的肌肤,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眨着,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然犯了失仪之罪,轻则被撵出去,重则……

    遇到成帝心情不好的时候,什么责罚都有可能。

    可成帝今日仿佛心情甚佳的样子,亦随之笑了,又问那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道却是愣住了,一双眼睛中闪烁着无辜,尚是奶声奶气地道:“奴家已没有了世俗名字,若是陛下问我的法号,奴家法号乃是净空。”

    “喂!”十九皇子强力将苏霁拽走,道,“走啦,走啦,故事已经看完了,再过一会儿,那些太监们就该发现咱们了。”

    苏霁闻言称是,二人便各自离去了。

    -

    春寒料峭,东宫的小花园中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绿色,旁边临时搭建起来的茅草屋已撤了去——已过三月,按例,太子已不必居于茅草屋中。下人们拾掇了书房,将其中一应摆件都撤下,太子便在书房内起居,在旁边的暖阁内就寝。

    东宫中,苏霁最熟悉的地方就是书房了,是以她熟门熟路地入了书房,却见太子正在暖阁处小憩,身上仅着一层薄薄的寝衣。

    她这才想起来,接下来的九个月时间内,太子都要在书房内起居了。

    太子本是日间小憩,自然浅眠,听外头窸窸窣窣的声响,便缓缓转醒,一双桃花眼惺忪地睁开,却见是苏霁,连忙起身,将麻料的短袄套在了身上,问:“你来了?”

    苏霁轻轻地应了一声,紧闭了书房的门窗,轻轻地道:“太子殿下,我这几个月与李太医一同负责皇上的平安买,却着实觉得不妥。”

    “怎么了?”太子轻轻地问,另一边手上也忙活着,一把套上了乌头靴。

    “我这几日为皇上诊脉,只觉脉象虚浮得很,皇上的身体却比之前差了许多。”苏霁轻声道。

    太子闻言,眸间闪过复杂神色,终究关切地问了一句:“可吃了什么药?”

    他的父皇,戎马一生,几十年来南征北战,满是旧伤。尤其是最后灭滑国的时候,伤势极重,差点不治而亡,烧了几日,终是在死神手底下又逃过了一截。

    “都是经年积累下的沉疴,开了药也只不过是缓解疼痛症状。”苏霁如实禀告,又道,“对了,我还见到了十九皇子,他原是不想去乾清宫的,皇上非要拉着他一起为太后诵《孝经》,这理由实在太正当,若是拒绝了就是不孝,他也没办法拒绝不是么。”

    太子右手虚握成拳,掌被轻轻地抵着下巴,一双眼像是x光一样透视着苏霁,洞察她的每思每想,静静地问:“你想说什么?”

    什么时候,苏霁也学会同他拐弯抹角地说话了?

    “那我就直说了罢,十九皇子是绝无意皇位的,你不必担心他,也不必明里暗里地处处挤兑他。”苏霁道,听十九皇子说,他的日子可是不好过。

    “本宫何曾挤兑他?只是朝臣们心中有所向,或是疏忽了他,又怎能赖到本宫头上?难不成,本宫要对那一众朝臣说,对本宫的竞争对手客气些?”太子听她如此说,不由得冷了面孔,复又正色道,“本宫信他心性淡泊,只是在宦海沉浮后,又有谁对权力不感兴趣呢?人为了争权夺利,什么都做得出来……”

    苏霁微微蹙眉,道:“可是太子殿下你,处在权力中心十几年,不也是心如止水,有所为,有所不为么?”

    “以前,本宫的确是心如止水。”太子忽而站起了起来,步步走近苏霁,手不知觉抚上了苏霁额前碎发,替她细细收拢,一双桃花沉沉地看向苏霁,轻轻地道,“识过了好东西,先是只是远观,只觉得自己能看上一眼就够了,待握到了手中,便不想松手,想要将它私藏占有,还想要更多……”

    苏霁愣愣地看着太子,认识他这样久了,还是头一次见他表露出野心,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许久才开口问:“你说的‘好东西’,又是什么?”

    结合前后语境来看,阅读理解的答案应该是权力,可是太子看向苏霁的眼神,又是那么的非同寻常,让她总以为说的是自己。

    “一切的好东西,都是个这个道理。”太子握紧了苏霁的手,轻轻地道,“这段时间本宫事务繁忙,疏忽了你,没有时间陪你,等忙完了这阵,你想去哪儿,本宫便陪着你。你且静心待着,以后莫要同十九来往了,我怕他……”

    “不是这样的——”苏霁摇摇头,对太子道,“你已经是大权在握的太子,其他任何皇子都不能夺走你的光华,而我们的感情,难道你也要疑心么?明明你现在什么都有了,又在害怕什么呢?”

    太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淡淡地看向窗外。

    正是因为识过拥有的滋味,才愈发不肯放手。

    “我是个人,不是个东西,是必须要见人,不能私藏的。若是我喜欢谁,就算在天涯海角,也是喜欢他的;若是我不喜欢他,就算他将我攥在手心,我也不会爱上他。”苏霁亦看向窗外,指着屋外头一棵老松,道,“就像那松下的沙子,握在手中,握得越紧,反而流失得越快。”

    太子自然是听出了苏霁话中的弦外之音,忙拦住苏霁,圈住她的双手,轻轻地道:“苏霁,你莫要生气,本宫只是……只是一时情急,怕那十九皇子接近你,是对你有所图谋。”

    苏霁使劲掰开了太子的手,挣脱了太子的怀抱,匆匆走出了东宫。

    第94章

    初春时节,正是草长莺飞之季,苏霁终于可以将太子送的风筝试飞了,恰逢太子多事,索性一个人放起了风筝,见风筝在空中自由驰骋,心也跟着舒展了起来。

    “哟,苏姑娘,又在放风筝呢?”十九皇子勾唇一笑,“哗啦”一声打开了折扇,为自己扇风道,“终于是春天了,这几个月,姑娘过得好吗?”

    “哟,这不是十九皇子吗,又在扇你那把破扇子呢?”苏霁无可奈何地瞧着十九皇子,也不知道这扇子有什么珍贵的,无论春夏秋冬,十九皇子都随身携在身上,道,“这几日我过得自然是极好的,开春了,吃食丰富了许多,每日自然醒,除却每旬为皇上诊病,我什么活儿都没有,乐得清闲,悠闲极了。”

    “我还道苏姑娘是个直爽痛快的人,怎么也说这言不由衷的话儿来?”十九皇子瞧了眼苏霁,清了清嗓子,双手便起了范儿,挑起个戏腔,将左手中的折扇转了一圈儿,舒展地伸长了左臂,将折扇抵到了苏霁的下巴上,轻轻地道,“小娘子,何处愁眉不展丁香结,恰似春水长流……”

    “停停停!”苏霁微微蹙了蹙眉毛,怎么一言不合,就唱上了戏呢?

    十九皇子眉目含笑,收回那把扇子时,还不忘挽了个花儿,做了个高难度动作,见苏霁不大高兴的样子,道:“怎么了?和太子吵架了?”

    苏霁见十九皇子一下子便猜中了她的心事,面上不由得懊恼,忙转过了身去,不愿再理他。

    “看!被我说中了不是?”十九皇子硬是凑了过来,轻轻地拍了苏霁的肩,对苏霁挤眉弄眼,道,“有什么心结,说出来,让哥哥我给参谋参谋。我别的不行,对这情情爱爱的可是很懂得的。”

    苏霁被他这副不正经的样子打败了,脸上绷不住,差点笑了出来,幸而她面部表情控制得好,维持了严肃神情,道:“也没什么,不算是吵架了。只不过——”

    “不过?”十九皇子挑起了半边眉毛,见苏霁迟迟不继续说下去,便随着她重复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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