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略微睁大了眼,看了看何晏。

    何晏又道:“你在担心他。”

    更确定地说,如果他与秦青羡发生冲突,未央会站在秦青羡的那一边。

    这个事实让他无比沮丧。

    未央攥着锦帕的手指紧了紧,蹙眉道:“晏晏,少将军对我很好,若你无缘无故伤害他,我自然是担心他的。”

    “更何况,咱们两个已经和离了,我与谁在一起开心,便与谁在一起。”

    何晏的眉头拧得更深了,看着未央,低声问道:“你与我在一起不开心?”

    “晏晏,在没解去蛊毒之前,我对你的了解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若非天子赐婚,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未央只觉得何晏问的这个问题分外没道理,说道:“被逼无奈嫁给你的我,与你在一起怎会开心?所以大婚之后,多是我在无理取闹。不要告诉我,你觉得整日里无理取闹的我是开心的。”

    何晏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嫁给他的未央自然是不开心的。

    他一直知道未央是不愿意嫁给他的,所以在又一次未央求他放过她时,他给了她一纸和离书。

    那是他两世以来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若他不曾与未央和离,未央又怎会被严家人逼迫至死?

    幸得上苍庇佑,让他重活一世,而今他只想将未央牢牢圈在自己身边,未央却只觉得他干涉她的事情,拼命想逃离他。

    想到此处,何晏越发烦躁。

    何晏用力按了按眉心,压了压心中烦闷情绪,深吸一口气,问道:“我要怎样做,你才会开心?”

    他的声音刚落,便听到未央叹了一声。

    他抬头,未央眸光悠悠,似秋水涟长,说道:“晏晏,你这又是何苦呢?”

    “天下女子何其多,你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呢?”

    “因为你是未央。”

    何晏轻声说道。

    那年大雪纷飞,小小的未央闯入他的视线,将点心与绣着子午花的钱袋塞到他的手中,他那时便明白,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将她从脑海中抹去。

    何晏油盐不进,未央只好换一个思路去劝解何晏。

    未央道:“晏晏,现在的你,就像当年的我对顾明轩一样。你所喜欢的并不是我,而是那年对你伸出援手的人,无论那人是谁,你都会喜欢她,而并不真正喜欢我。”

    “你喜欢的人不是我,而是对你施于援手的人。”

    何晏长眉微蹙,张了张口,想说甚么,却甚么也说不出来。

    耳畔未央的声音仍在继续:“所以晏晏,你并不是对我有执念,你执念的,是当年大雪纷飞中的人。”

    蒙蒙细雨轻轻拍打着软轿,和着禁卫军们整齐划一的声音,如无端扰人清梦的嘈杂乐曲。

    何晏指尖微微泛着白,声音低沉,说道:“可是那个人,是你。”

    “如果那个人不是我呢?”

    未央道:“你还会喜欢我吗?”

    何晏哑然,如古井无波的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

    “肯定不会的。”

    未央继续说道:“晏晏,你执念的人不是我,又何必将我圈在你身边?”

    何晏薄薄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回答。

    未央见此,便伸手拍了拍何晏的肩,道:“晏晏,我并非坐着说话不腰疼,我是从你这个阶段走过来的,对你现在的心境再了解不过。”

    “正是因为了解,我才更要劝说你不要执着于我。”

    “很多时候,朋友的关系比情人更长久。”

    就如她与顾明轩一般。

    若她当年不执着嫁给顾明轩,便不会因为顾明轩的背叛让自己变得面目可憎。

    想起为顾明轩分外疯狂的自己,她只觉得分外可笑可怜。

    经历过那种事情后,她不希望何晏变得如当年的她一般。

    说完话,未央给何晏斟满茶,将茶杯推到何晏面前,道:“晏晏,你这几日仔细想一想我说的话。至于让你烦心的晋王,则由我与舅舅去处理。”

    ——早在前几日,她便与萧飞白想好了怎么在太子下葬的时候对付耀武扬威的晋王。

    何晏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眸,看着未央推在他面前的茶水,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未央深知这种事情旁人说再多也无用,最重要的事情是自己看开,何晏本就不是一个豁达的人,骤然听到她这般说,心中情绪只怕转了百转。

    何晏现在最需要的,是自己静一静,将她刚才说的话捋一捋。

    这般想着,未央解开何晏披在她身上的莲青色的大氅,仔细叠好,放在何晏的身旁,而后轻手轻脚,下了软轿。

    未央的脚刚刚踩到经小雨朦胧而浸得湿软的地上,便听到软轿中传来砰地一声声响。

    像是钧窑杯子骤然碎裂的声音。

    未央微微侧目。

    华美的帘子遮着软轿,她根本瞧不见里面发生了甚么。

    多半是何晏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未央没太放在心上,转身离去。

    队伍开始继续前行,未央回到小皇孙身边。

    小皇孙到底年龄小,受不了长途跋涉的颠簸,又因父亲下葬的事情哭了许多时日,消耗了太多精神,被宫人带到软轿上小憩。

    小皇孙不在,未央更为自在——小皇孙的父亲毒杀了她的母亲,她再怎么豁达,也很难以最初的热情去对待小皇孙。

    细雨下个不停,未央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服。

    随行的小宫人原本准备的有她的厚衣服,但不知为何,楚王身边的女官们忘记带了衣服,便差小宫人来她这里讨要。

    楚王是最得天子欢心的藩王,且生性风流,身边的女官多是他的侍妾,未央只是皇孙的教引姑姑,小宫人不敢得罪楚王,便将她的衣服送了过去,导致未央现在无衣可穿,在寒风细雨中瑟瑟发抖。

    秦青羡见了,让亲卫取了自己的外袍披在未央身上,又让亲卫们去问楚王要未央的衣服。

    不多会儿,亲卫们一头雾水地回来了,向秦青羡道:“少将军,楚王根本不曾差宫人过来借衣服。”

    “楚王殿下怕身边的女官们受冷,衣服被褥备了好几车。那个问未央姑娘身边小宫人借衣服的人,怕是其他藩王的人。”

    秦青羡气笑了,说道:“普天之下,还有哪个藩王会为着自己的女官让宫人来借衣服?”

    燕王是远近闻名的妻管严,身边一个女官也无,蜀王与王妃琴瑟和谐,亦不会与女官眉来眼去,至于其他藩王,更不会这般荒唐,只有风流成性的楚王,才干得出这般没品的事情。

    未央眉头微动,问小宫人:“来借衣服的人长甚么模样?”

    小宫人低头想了一会儿,将那人的容貌说了出来。

    “衣袖上绣的是榆叶鸾枝?”

    未央看了一眼秦青羡,问道。

    小宫人连忙回答:“正是榆叶鸾枝。”

    “此花世人常与梅花弄混,但奴婢家乡盛产榆叶鸾枝,故奴婢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未央眉梢微挑,挥手让小宫人退下。

    只有晋州之地才有榆叶鸾枝,也只有晋王手下的人,才会将榆叶鸾枝当做装饰物绣在衣缘衣袖上。

    “我去找晋王。”

    秦青羡冷声道。

    “罢了。”

    未央拉住秦青羡,道:“只凭一个榆叶鸾枝,是无法指证晋王的,此事若传了出去,旁人只会觉得咱们无理取闹。衣服没了便没了,你的衣服比我的暖和多了,我再去软轿上避避雨,倒也不会冷。”

    “到底是给太子送葬,咱们还是少生些事端为好。”

    秦青羡不情不愿点头,越发厌恶晋王的妇人之行——用这种下作手段来针对一个女子,算甚么英雄好汉?

    秦青羡让小宫人带着未央去软轿上休息。

    太子下葬,送行的贵人颇多,贵人们有自备软轿的,也有宫人们备好提供给贵人们休息的。

    未央是皇孙的教引姑姑,按照天家的规制,她也有宫人备下的软轿。

    未央低头看了一眼沾了不少泥土的绣花鞋,颇为心疼。

    鞋面上绣的是她最喜欢的子午花呢。

    小宫人一脸为难,站在原地没有动。

    秦青羡剑眉微挑,声音微凉,道:“怎么?听不懂未央的话?”

    秦青羡动了怒,小宫人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道:“少将军息怒,非是奴婢不带未央姑娘去休息,而是随行的软轿实在没有这么多。”

    “涨胆子了,连我都敢骗?”

    秦青羡手指轻抚着腰间的佩剑,话里满是威胁。

    他怕晋王又搞什么幺蛾子,带着亲卫守在宫门,亲眼看着所有人走出宫门,晋王的人马老老实实,他这才与亲卫们出了宫门,追上队伍。

    他守在宫门时,那么多的软轿从他面前经过,小宫人竟然说没有软轿供未央休息,分明是看未央身后无任何靠山,借此刁难未央。

    秦青羡眉眼似剑,气质如刀,整个人如拉满的弓弦,锋利又危险。

    小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未央拉了一下秦青羡衣袖,道:“没有便没有罢,没甚么大不了的,何必跟一个小宫人过不去?”

    小宫人感激地看了一眼未央。

    秦青羡不满道:“你总是那么好心。”

    “我亲眼看着软轿从我面前经过,那么多软轿,莫说一个你了,纵然十个你,也是戳戳有余的。这个小宫人,分明是故意让你淋雨踩泥。”

    未央听此,上下打量着小宫人,语气转冷:“我没有得罪你罢?”

    小宫人见未央面有不悦之色,连忙解释道:“姑娘明鉴,并非奴婢有意为难姑娘,而是那些软轿,全被晋王殿下征用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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