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青羡按着眉心的动作微顿,缓缓松开手,睁眼看着面前浅笑着未央。

    未央神色一如既往,不施脂粉,亦不能掩去她的倾城国色,在摇曳着的烛火下,她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让人不敢直视的,除了她一貌倾城的脸,还有她决绝的话。

    秦青羡慢慢伸出手,摸到桌上的银质酒杯,一个“好”字在他喉间滚了又滚,却始终吐不出扣。

    而掌中的酒杯,此时也像有千斤重一般,让他无法端起。

    天边冷月如霜,漫过窗台,在他与未央之间划出一道银河。

    他看着未央,未央仍端着酒杯,保持着原来的动作。

    他终于端起杯子,遥遥应着未央,仰脖,将杯中酒灌进喉咙。

    果子的清香与酒的辛辣在他口齿间晕开,他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起身,向未央拱拱手,算作道别。

    他大步走出屋,夜风迎面吹来,扬起他鬂间的发,他闭了闭眼,扶了扶额角,抬头看着天边冷月。

    未央的酒,太烈了。

    秦青羡笑了起来。

    屋内,从夏看了一眼秦青羡孤寂身影,忍不住向未央道:“姑娘,您不去送送少将军?”

    未央笑了笑,说道:“不去了。”

    “他总要一个人走的。”

    秦青羡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幕中,未央长叹一声,慢慢品着银质酒杯中的果酒。

    未央自斟自饮,木槿看了又看,声音里有着几分担忧:“姑娘,果酒虽好,但不可多饮,您……”

    看开些吧。

    未央放下酒杯,揉了揉眉心,道:“我知道。”

    “给我煮碗醒酒汤来。”

    木槿点头,忙去厨房去熬未央要的醒酒汤。

    不多会儿,木槿端着醒酒汤又进了屋。

    矮桌上,酒宴已经撤下,换成了未央平日里最为喜欢的小点心与水果,未央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小点心,神情懒懒的,精致面容上,有着酒后的微红,斜倚在绣着子午花的引枕上,微闭着眼,如失了兴趣的猫儿一般。

    木槿默了默,将醒酒汤送至未央面前。

    未央喝了醒酒汤,这才有了几分精神,对木槿道:“将府上所有的人都叫过来罢。”

    木槿应下,召集府上所有的仆人与女官。

    众人聚集在未央面前,未央饮了一口茶,声音清越:“我要去一趟北海,有愿意与我同去的人,便去木槿处报名,不愿意去的,可留在府上,也可以自行离去,我会将你们的身契还给你们,另外再给你们一笔安家费。”

    外祖父行事谨慎,太子与何晏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都不曾找到外祖父,太子何晏尚且如此,她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便找到外祖父。

    她一去北海多年,路上需要人照顾,府上也需要留人看守,至于华京各处的铺子与田产,更要交给可靠的人来打理。

    在出发之前,她要安排好这一切。

    未央声音刚落,众人便纷纷附和,有人说愿意与未央同去,有人说愿意留在府上,至于自行离去之人,则是少之又少——未央在外面的名声虽不大好,但对忠心服侍她的下人却是没话说,无论是月钱还是吃穿用度,无一不比外面宽厚。

    更何况,若离了未央,他们未必能找得到更为合适的去处,倒不如一直跟着未央。

    众人愿意跟着自己,冲散几分与秦青羡永别的酸涩,未央让木槿将众人登记造册,再让从霜从夏从中选出适合与她同去北海,以及留守府上的人。

    木槿心细谨慎,从霜寡言但心中有数,从夏嘴上虽然没个把门,但对于府上大小事务一清二楚,三人协作,不过几日,便将人员名单呈了上来。

    未央接过名单,扫了一眼。

    木槿立在一旁,又道:“从霜姑娘说姑娘远行北海,护卫必不可少,便与我商议着,请些会武的人来保护姑娘。”

    未央颔首,道:“这些你们自行安排便是,无需再向我汇报。”

    木槿笑了笑,说道:“我也是这样与从霜姑娘说的。”

    “这不,从霜姑娘前几日便在人牙子处选了人,现在在府上的院子里等着姑娘,只待姑娘看一眼,挑些自己瞧着顺眼的,来做姑娘的护卫。”

    未央放下名单,起身道:“那便去看看罢。”

    未央来到院中。

    院子里站了五排年强力壮的男子,一排约有十人,穿着各色的打着补丁的衣服,大多低着头,略显拘谨地将手背在身后,只有一身着灰绿色衣裳的男子神色悠哉,好奇地张望着从长廊处走来的未央。

    未央的目光落在男子身上。

    他瞧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生得虎背狼腰,眉清目秀,只是皮肤略黑,一瞧便是没少在太阳下跑着的人。

    他的背挺得笔直,立在一群低头垂眸的男子人,有着一种鹤立鸡群的英武之风。

    未央挑了挑眉,问道:“你叫甚么名字?家是哪里的?怎么来我府上应征护卫?”

    这样的一个人,不去当兵,来她这做个护卫,委实可惜了。

    少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道:“姑娘好,小的名唤杜萌,今年十七了,家是燕州边境的。”

    “燕州这两年不太平,天子又不打算跟蛮夷开战,小的怕自己跟家人一样死在蛮夷的铁骑下,便南下从燕州来到华京城。只是这华京城的开销太大了,小的没来几日,盘缠便用尽了,在街上听说姑娘寻护卫,便来姑娘府上试一试。”

    杜萌的口音是很典型的燕州话,一身彪悍之气更是带着燕地边关特有的凌厉,再加上他年龄不大,并无市侩之气,未央眉头微动,问了杜萌几句关于燕州的事情。

    杜萌对答如流,一口大白牙与忽闪忽闪的清澈大眼睛,让人心生欢喜。

    未央便点了点头,道:“你留下罢。”

    “好咧,多谢姑娘。”

    杜萌忙从队伍中走出来,立在一边。

    未央陆陆续续又选了数十人,走到最后一排男人面前。

    这些男人与刚才的没甚不同,未央收回目光,便准备让木槿与人牙子结账。

    然而刚转过身,忽又被一个男子吸引住了视线。

    那是一个身着铁锈红衣服的男人,年龄不过二十来岁,容貌并不打眼,气质更是平平无奇,唯一能让人瞧上两眼的,也就是他那身洗得发白的衣服,与左手虎口处的一道可怖刀疤。

    未央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他左手的刀疤上,问道:“你曾在北海当过兵?”

    北海多水战,士兵与旁的地方不同,需要两手持兵器,与敌寇作战时,敌寇会优先攻击士兵的左手,故而在北海当过兵的人,大多左手带伤。

    吴追点头,道:“姑娘好眼力,小人的确在北海当过兵。”

    未央上下打量着吴追,又问道:“大夏素来厚待将士,既是当过兵,当不至于沦落到给人看家护院的地步。”

    吴追苦笑一声,答道:“小人父亲好赌,在小人当兵期间欠下巨债,将小人的妹妹卖进了勾栏院。小人的秩俸全部凑在一起,也凑不够妹妹的赎身费,这才没了办法,来给姑娘做护卫。”

    从夏拉了拉未央衣袖,小声道:“姑娘,他这么可怜,就留下他吧。”

    未央拍了拍从夏的手背。

    在北海当过兵,想来也熟悉北海地形,能在她找外祖父的事情上给她很大的帮助。

    未央道:“你还差多少钱?”

    吴追看了看未央,小心翼翼道:“一百七十两银子。”

    从夏呀了一声,撅了噘嘴,道:“护卫一个月的月钱才三五两银子。”

    吴追连忙道:“小人甚么都会干,赶马,洗衣服,做饭,劈柴,一个人能顶好几个人用——”

    “谁要你一个大男人给我们洗衣服。”

    从夏噗嗤一笑,打断了吴追的话。

    吴追面色微尬,咬了咬牙,低声说道:“小人可以签死契,一辈子追随姑娘,为姑娘鞍前马后,出生入死。”

    从夏微微一惊。

    签死契,便不是单纯的雇佣关系了,而是未央的奴仆了。

    从良家子应征入伍的士兵,到卑贱的奴仆,改变的不止是自己的身份,还有自己子孙三代人的身份——奴仆之后不得入仕。

    可尽管如此,吴追的身价也不值一百七十两银子,小厮的价钱便宜,十来两银子便能买到一个不错的,根本犯不着花十倍的高价买一个吴追。

    下意识地,从夏看向未央。

    未央秀眉微蹙,似乎颇为惋惜,看了看吴追,道:“罢了,你也留下罢。”

    从夏弯了弯眼。

    她就知道,她家姑娘的心肠最好了。

    未央选中了人,让木槿与人牙子结账,又让从霜拿了钱,与吴追一起去勾栏院赎吴追的妹妹。

    做完这一切,未央又向萧家递了帖子——说起来她与萧家也算恢复了往来,况她寻找外祖父的事情,也需要告知萧家一声。

    萧家很快便回了帖子。

    县主在宫中陪伴公主,并不在府上,只说待萧飞白打猎归来,让萧飞白亲自登门相送未央。、

    未央收下帖子,让木槿去备明日萧飞白到来的宴席。

    木槿应下,未央便去忙田产与铺子的事情,待一切事情全部忙完,已是金乌西坠,月挂中天。

    木槿捧来茶,未央喝着茶,从夏手指轻柔地给她揉捏着太阳穴。

    从霜从外面走进来,对未央道:“吴追的妹妹赎回来了。”

    未央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从霜道:“老鸨不放人,在院子里拉扯了很久。我搬出萧公子与何世子还有秦少将军,老鸨才不情不愿地将人放了。”

    “哼。”从夏小脸气鼓鼓的,骂了一句:“狗眼看人低的老鸨。”

    未央没太放在心上。

    老鸨不舍得放人,无非是吴追的妹妹生得好,为老鸨挣了不少钱。

    做皮肉生意的,素来利字为先,老鸨当然舍不得这颗摇钱树了。

    从霜看了看未央,又道:“吴追的妹妹现在正在外面,非要给姑娘磕个头再走。”

    木槿笑了笑,说道:“倒是一个知恩的孩子,姑娘不若见一见,也瞧瞧吴追的妹妹生的甚么好模样。”

    未央颔首,道:“让她进来吧。”

    木槿从夏从霜三人之中,木槿是最为心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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