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王导絮絮叨叨,拉着儿子的手嘘寒问暖。

    王悦基本没有说话,以前王导对他好,他心安理得,但是现在成了养父,而且养父不知道自己是养父,王导的好,就成了王悦心里的负担:你的女儿流落天涯,我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包括你这样的好父亲。

    王悦越沉默,宠儿狂魔王导越害怕,以为儿子有心理阴影,于是什么忤逆父亲、偷偷逃家等等行为全都既往不咎,也不翻旧账,还反过来劝他,“过去的都过去了,从现在开始,江南就是你的家,这是一块好地方啊,我们在洛阳失去的东西,都会从江南得到,不,我们会得到更多,我的儿子,这里就是为父这四年来为你打点的未来。”

    第109章 一年后

    各位看官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你在外头闯祸搞事情,回家后亲爹不打不骂,说话还小心翼翼的照顾你的心情,还指着一片大好的前途说,“你看,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你心中是什么感受?

    王悦是感动和愧疚交织,这一切本该属于清河。

    入夜,曹淑在卧房里静坐,有人敲门,“夫人睡了吗?”

    是丈夫王导,曹淑自从怀孕,就没有和王导同床过,夫妻分房睡觉快十六年了,夫妻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客气疏离就像睡在我隔壁的兄弟似的,进门都要先敲门。

    曹淑说道:“马上就睡。”

    王导晚上来找她,肯定是想和她聊王悦的事情,但曹淑不想提,干脆说要睡觉。

    面对曹淑委婉的拒绝,王导并不放弃,继续敲门,“我有几句话要说,很快的。”

    曹淑不答,吹熄了蜡烛,静静的坐在黑暗里。

    王导隔着门说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曹淑不答。

    王导又道:“你以前会直接要我滚。”现在变得委婉了、沉默了,不像他熟悉的老婆。

    曹淑依旧不答。

    王导再道:“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王悦这孩子也变了,他跟你一样,变得客气了,对我恭恭敬敬的。”

    曹淑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儿子给你好脸色有什么不对。那个当爹不希望有这样的儿子。”

    习惯了儿子表面乖顺懂事,内心乖张叛逆,表里不如一的性格,现在的王悦让王导觉得紧张、担心,“我觉得他不快乐了。”

    曹淑冷笑,“国家都亡了、公主也丢了,谁会缺心眼的欢天喜地。”

    王导说道:“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我想和你聊一聊,解开他的心结。三国、曹魏、司马家的大晋,几次朝代更迭,也就是七十几年的事,他才多大?轮不到他忧国忧民。”

    王导看得开,大晋亡了,江南在他手里却是蓬勃向上之势,这里的水土更适合耕作,百姓富裕,气候温和,他认为南方无论经济文化还是政治都会崛起,赶超北方,这里可塑性太强了,未来有无限可能,他必有大作为,冲淡了亡国的哀伤。

    曹淑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政事,昨晚一夜没睡,我很累了,夫君请自便。”

    王导隔着门继续说,驿馆里王悦,王恬等四个儿子都听见父亲的声音,开门看见母亲把父亲关在门外。

    这是在外头,不是在家里,曹淑晓得分寸,不得已开门,放丈夫进来。

    到了卧室,就是曹淑私密之地了,曹淑上床,“你说吧,我听着。”

    王导一个人分析儿子的变化,滔滔不绝,末了却听见曹淑发出轻微的鼾声。

    王导举起蜡烛凑近一看,原来曹淑早就在耳朵里塞了两个棉花团,拒绝听他说话。

    若是一般丈夫,肯定会勃然大怒。但王导这十六年和妻子相处下来,已经习惯了。

    甚至,王导还有些窃喜:有内味了!还是熟悉的味道,还是熟悉的老婆。

    所以,儿子也会慢慢回到从前的。母子两个可能就是路上太过艰苦所致。

    虽然曹淑什么都没说,王导还是得到了令人满意的回答,吹灭蜡烛,回到自己房间歇下。

    王悦寻找清河,从长江南岸开始,一层层的搜索,路线越来越南。

    与此同时,王悦暗中资助郗鉴在江北整编落魄军队和青壮年男子,这些人身无分文,却有力气,为了一口食物铤而走险,是最危险的人,郗鉴收留了这些人,供给三餐,条件是不偷不抢,农时开荒种地,闲时练兵,郗鉴也在江北命手下偷偷留意清河相貌长相的女子。

    就这样,王悦和郗鉴一南一北,一直寻找关于清河的消息,符合条件的少女很多,但都不是清河。

    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反反复复。

    一年后,郗鉴在江北成名,他成为几个著名的流民领袖之一——被称为流民帅,郗鉴也在这一年娶妻生子,家庭事业两开花。

    王悦在父亲王导的引导下,成为建业最顶级的士族公子,备受江南盟主司马睿的赏识,成为盟主世子司马绍的属官。

    王悦接受了官职,暗地里却效仿当年邻居抠门戎所为,在江南各地建立粮库,粮食价格便宜时购进,涨价往外出,以掌控粮价,同时在建业各大闹市开了好几家王记胡饼店,味道和洛阳城的一模一样。

    慢慢的,类似武昌、扬州这种大城市,也出现了王记胡饼店。因百万中原人南渡江南,以躲避战火,所以胡饼店不愁买卖,生意都还不错,也渐渐吸引了一些常年以稻谷为食物的江南人尝尝鲜。

    饼店的背后是王悦设置的、专属清河的“救助站”。

    王记胡饼店的标志是个人,脖子上挂着一圈中空的胡饼,看起来像个呆萌可笑的憨憨。

    每个城市的王记胡饼店门口都立着这样一个脖子上套胡饼的憨憨,就像后世的肯德基爷爷一样统一,形象深入人心。

    只有清河知道这背后的故事:清河十二岁那年,曾经和他玩笑,用刚出炉的乳饼轻轻敲他的头,结果因中间的部分太脆,直接破碎,就像套环似的挂在他的脖子上。

    王悦推测,清河很可能在逃亡途中被限制了人身自由,所以一直不现身,但是清河只要看到王记胡饼店,或者听说过胡饼店奇怪的脖子套胡饼人形招牌,肯定会联想到是他!

    清河勇敢聪明,她定会去胡饼店求助的。

    于是,江南各大城市的百姓们发现,几乎是一夜之间,最热闹的街市都有一家王记胡饼店,就像后世一夜之间,到处都是沙县小吃和黄焖鸡米饭一样。

    一样的门头,一样的人形立牌,一样的幌子,配方一样的饼——用牛骨髓和糖和面的髓饼以及用牛乳和面的乳饼是特色。这是王悦和清河最喜欢的口味。

    无论你身处那个城市,王记胡饼店的饼味道都是一模一样的,价格也是如此。

    无论粮仓还是饼店,这都需要很大的本钱——尤其是牛骨髓,在禁止宰杀耕牛的江南,这东西很难搞到手。

    但是王悦有王导这种宠儿狂魔的亲爹,儿子说借点钱,王导也不问干什么,直接把儿子带到私库里,要他随便拿,“父子之间,不用还了。”

    王悦拿了钱,自我安慰:我是用来找回你的女儿。

    粮仓在农村郊区,胡饼店在城市,所以城乡皆有王悦的耳目,王悦相信,随着饼店和粮仓的逐渐铺开,他一定会找到清河的。

    这一年就在忙碌中过去了,王悦十六岁。

    江南春暖花开时,位处江北以北的宛城(河南南阳)的春天姗姗来迟,冰雪刚刚融了一半,树梢上稍有些绿意而已。

    这里是颍川荀氏镇守的城池,此时几道城门皆大门紧闭,严阵以待,城外,敌军兵临城下,已经围困宛城半个多月了。

    荀崧和长女荀灌登上城墙,外头射进来一支削去箭头的箭,箭上绑着信。

    荀灌要打开信件,荀崧摇头,“不用看了,必定又是招降的。我们不投降。”

    荀灌还是打开了信件,往里头“呸”一声,吐口水,然后将信件放回去,原路射回城下的敌营。

    荀崧被女儿逗笑了,“你呀,还是这个脾气。”

    什么人包围了宛城?

    说来气人,并非是汉国的匈奴军队,而是自己人干的,保持了大晋自己人杀自己人的传统。

    为什么颍川荀氏要被自己人包围?

    说来话长。

    且说大晋亡国,洛阳陷落之后,颍川荀氏扶了司马邺为太子,荀家镇守在宛城。

    但是司马邺并不满足当太子,他在一群野心家的怂恿下,去了长安称帝,改国号为建兴,是为建兴帝。

    荀家不同意在长安建都,因为长安就是一个孤岛,四周都是汉国的势力,且周围没有天险可以守护,退路也没有,去长安有什么意义呢?

    长安的下场会和洛阳一样。

    还不如留在宛城,打不过还能跑到荆州,休养生息后再战不迟。

    荀家苦劝,司马邺想当皇帝,非要去长安,以在中原四个皇太子中脱颖而出,最先称帝者视为正统。

    没得办法,荀家就由得司马邺作死,去长安当皇帝,荀家人继续留在宛城,因君臣政见不和,荀家的宛城实际上属于半独立性质,只是把建兴帝当成名义上的领袖了。

    建兴帝司马邺称帝之后,不满荀家的所作所为,他想要将宛城收入囊中,所以派了心腹第五猗(第五是姓氏,名字叫做猗)去接手宛城。

    荀崧大怒,这个皇帝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啊!干啥啥不行,就学会了司马家最最讨厌的内讧,自己人杀自己人最在行。

    荀崧不肯让出宛城,第五猗就联合杜曾等一批人联合在一起攻打宛城,强行夺城。

    荀灌说道:“父亲,这个狗皇帝所为实在令人寒心,不配得到父亲的忠诚,我们颍川荀氏要另寻明主了。”

    荀崧心知肚明,“王悦又给你写信了?他父亲王导一直盼着我们去江南。”

    “写了,但没提这事,我们只聊私事。”荀灌说道:“征东大将军周访就在荆州,是我们的邻居,我和周访长子周抚很熟,为今之计,我带兵突围,去找周访借兵,以解宛城之围。”

    第110章 一战成名天下闻

    荀灌跟着父亲平南将军荀崧镇守宛城,周抚跟着父亲振东将军周访镇守荆州,两地是邻居,但各自效忠两个独立的政权,建兴帝司马邺和江南盟主司马睿。

    王悦周抚都是江南盟主那边的人,荀灌心中也是偏向江南的,江南盟主司马睿也时不时对荀家挥起橄榄枝,表示我家大门常打开,敞开怀抱等你。

    去年中原还有四大行台,经过汉国一年的清剿,苟郗行台被石勒所灭,皇太字司马瑞被杀;河阴行台和幽州行台也是相继被汉国所灭。

    刘琨还在西北坚持抵抗汉国,甚至和鲜卑人结下反对匈奴联盟,共同抵御汉国,刘琨一个人就是一座孤岛,他没有学其他军阀立某个司马家的人为太子来建立行台,挟太子以令诸侯,也不向任何一个行台称臣,他始终都自诩为大晋臣子,为光复大晋而战。

    所以,现在去长安登基的建兴帝以及以长江天险为天然保护屏障的江南盟主是目前唯二的幸存者。建兴帝血统纯正;江南盟主势力强大,各有优势。

    身为家主,荀崧不能像荀灌那样仅凭个人喜好来选择行台,他要要考虑更多,“我们旬家和周家效忠不同的行台,你去周家借兵,我就要写信,表示荀家从此投靠江南盟主了,否则周家不会无缘无故借兵给你的。”

    荀灌无所谓,“写就写呗,先借兵解了燃眉之急再说。狗皇帝要逼死我们,难道我们就该活活被困死在城中。这样的皇帝,还效忠他作甚?”

    荀崧问道:“江南盟主就一定比建兴帝好吗?”

    江南盟主司马睿主要是血统问题,不够纯正。

    荀灌反问父亲:“江南盟主真就是盟主的天下吗?分明是王与马,共天下。”

    众所周知,江南盟主都听王导的,王导说啥就是啥,所以有了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

    实际上,掌控江南的其实是王导。衣冠南渡之后,士族的力量不削反增,没有士族抬轿子,江南盟主谁人知?

    所以,与其说是投靠江南盟主,不如说是投靠王导去了。

    王导总比司马家的人要靠谱一些,荀崧决定抛弃长安的建兴帝,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派人夺我的宛城,我以后也不管你死活了,该灭就灭吧。

    荀崧指着围城的大军,“我能给你的军队有限,顶多五十人而已,你要带着五十人突破万人的围困,太凶险了。”

    荀灌说道:“养女千日,用女一时,女儿苦练十多年,为的就是今天救家族于水火。”

    女儿能打,荀崧当然知道,但是此行凶险无比,他担心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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