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急了?”

    “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病人,敢对着大夫叫嚷。”孟戚弯腰进了树洞,笑容满面的说,“我求了半天,大夫才肯为我治病,这人却如此无礼,我心里自然不痛快。”

    墨鲤把草药分了分,估摸着分量放在一起,头也不抬的说:“他确实无礼,脑子也不太灵光,但是如果死了,估计就没人照看虎子了,而且他也不想死。”

    络腮胡汉子在孟戚进来之后,一直震惊的望着他,甚至还揉了揉眼睛。

    现在看到墨鲤与孟戚这般熟络,他忍不住看向趴在自己床前的虎子,几番为难,终是咬了咬牙,提声道:“国师!”

    “……”

    墨鲤有些意外,却没有说话,继续忙碌。

    虎子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道林叔在说什么。

    孟戚侧过头,懒洋洋地打量着这个满脸络腮胡连长什么样都看不清的男人。

    对方十分激动,声音颤抖:“我知道你是孟国师,请你救救……”

    “我不是。”

    孟戚打断了他,络腮胡汉子呆住了,不知如何反应。

    “你说的是前朝国师孟戚?听说他早就死了,难道不是?”孟戚摩挲着下巴,一本正经地说,“纵然活着,也该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人,怎么会是我这个模样呢?”

    络腮胡汉子再也顾不得隐藏身份,哀声说:“国师,我是巴州林家的人,吾名林窦,昔年太京林府尹正是家父。故国不再,吾等流落至此,今日贸然求助,实属无奈。国师,我知道你神通广大,能人所不能……”

    孟戚神情肃穆,义正辞严地拒绝道:“等等,什么样的神通也不能返老还童!你病糊涂了,我还没有!大夫在这里呢,我们让大夫说说这种事有没有可能!”

    墨鲤嘴角一抽。

    他想笑,不过忍住了。

    “林叔。”虎子忧心地看着林窦,显然真以为他发热发到胡言乱语。

    林窦气得差点要吐血,却又不敢发作,他只能挣扎着把虎子推到面前,颤抖着说:“先帝年老糊涂,做了很多错事,可是昭华太子是您看着长大的,太子贤明,奈何不幸早亡,先帝后继无人,以至山河沦丧。当年留在太京的宗室死伤殆尽,这孩子是太子唯一活下来的孙辈,求你看在昭华太子的份上,可怜可怜他吧。”

    说着他从虎子的脖颈上拽出一块青色玉佩,玉佩温润如水,上面还雕着一条盘龙。

    林窦喘着粗气说:“这孩子一落地就跟着我们这些人逃亡,辗转从太京到巴州,最后又到平州,那么多护卫跟家臣,最后只剩我一人,躲在青湖镇苟延残喘,结果……唉,现在我也要死了,可怜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齐朝对他的通缉从未停止。国师,我走投无路,求你……”

    “谁说你快死了?”墨鲤忽然出声打断了这人声情并茂的托孤,挥手把处理好的草药丢进一个空瓦罐,不屑道,“你只是病得急了一点,只要安安分分的吃药,就不会死。”

    孟戚没有忍,他直接笑了。

    林窦两眼发直,好半天才回过神,喉口发痒,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他拽着虎子的手,仍旧不死心地望向孟戚。

    这次不等孟戚开口,墨鲤已经冷声道:“我是大夫,只负责治病。你是谁这孩子是谁,我没有兴趣。等你的病治好,你可以带着孩子离开青湖镇另寻别处生活。到时候你想告诉这孩子身世也好,希望他一生像普通人那样活着也罢,都是你的事。”

    “可是……贼子陆璋谋朝篡位,焚皇城杀宗室……”

    “多年前,你口中的那位先帝一样身为陈朝的臣子,却起兵造反。”孟戚慢悠悠地说,“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我以为你明白这个道理。”

    林窦眼中尽是失望,他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放开了虎子的手。

    墨鲤随手扯了一些枯藤,用内力烘去了里面的水分,然后喊虎子出去给林窦熬药。

    这孩子犹犹豫豫的,到了树洞外,拿起脖子上的玉佩对墨鲤说:“大夫,我没有钱,只有这个了,如果你不嫌弃……”

    “不用了,草药都是你自己弄来的,火也是你烧的,费不了我的钱。”

    墨鲤对这种主动付诊服的病患很有好感,他又取出几颗药丸,叮嘱虎子每天吞服。

    “你的病症不重,不过怕你落下病根,还是吃一点药,你林叔的药你不能吃,知道了吗”

    虎子乖巧地点头。

    墨鲤看着这孩子,说到前楚的昭华太子,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家里的唐小糖。

    墨大夫伸手摸了摸虎子的脑袋,果然看到这孩子的耳垂上有一粒痣,想来就是错认的缘由。那个冒充参客的锦衣卫坤七,竟然把唐小糖当做了在逃的前朝余孽,也是眼瞎。

    难道像秦逯这样的绝顶高手就不能真心实意的隐居山林?绝顶高手就一定要追名逐利?无名无利的事情绝对不会干,只要隐姓埋名就肯定在保护什么人?

    就跟那劳什子前朝宝藏的事一样,薛知县跑到穷乡僻野来做官,就是因为知道宝藏的秘密?所以才特意从别人眼前消失?

    狗屁不通!

    墨鲤心想,莫非这就是老师说的庸庸碌碌的蠢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他们的逻辑里,每个人做事都别有目的。

    如果没有目的,他们就会给你捏造出一个目的,并深以为然。

    “……幸好坤七的情报没有传出去,没给你的老师惹来麻烦。”

    孟戚神出鬼没,看到虎子走了,他就出现在墨鲤身后。

    “我的小师弟是一个普通的孩童,他的父母亲属是竹山县的人。他是什么人,我与老师再清楚不过了,怎么可能是前朝皇室后人?坤七会错认,一是因为我的老师,二是那孩子耳垂上同样有一颗痣。一颗痣能有多大?即使以我的眼力,不特意去看,也没有发现虎子耳垂上的这个特征。”

    墨鲤越想越觉得可笑,忍不住讽道,“这世间耳垂上有痣的人何其多?没准是成千上万!”

    作者有话要说:

    小糖:委屈巴巴.jpg

    墨鲤:乖,回去给你糖人玩。

    第30章 何其怪哉

    树洞后面有一处空隙, 垒着一个土灶。

    也许林窦早就准备把这里当成藏身之所, 土灶在距离地面数尺的粗大树根上,烟道的开口很隐蔽,那些热气跟烟雾恰好灌入隆起的树根里,等烟雾升到空中已经飘散了,只要不靠近, 就不会闻到那股烟熏火燎的气息。

    孟戚初见到烟雾时, 神情大变, 立刻循着气息找到了土灶。

    虎子蹲在灶边正在扇火, 被孟戚一把拎开, 吓得他扇子都掉了。

    “把火灭了!”

    “可是,药还没有熬好……”

    虎子结结巴巴,他还没说完,墨鲤也跟了过来。

    “怎么了?”墨鲤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孟戚表情很不好的质问道:“你在山中没有见过枝叶腐败形成的泥潭么, 如果在那里点了明火,会怎么样?”

    沼泽里通常会有沼气, 山民时常可以见到泥潭表面不断的冒出气泡, 如果有烛火掉入,瞬间就能看到火花,仿佛爆竹。山民不知这是何物,通常称为妖怪作祟。

    因为牵扯到妖怪, 墨鲤自然去看过。

    这些泥潭, 通常都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

    墨鲤给柴火让虎子去熬药,正是因为他进古林之后, 并没有嗅到这种气味,又因为虎子说他们烧过热水,墨鲤看虎子去的方向也不是地面,便没有在意。

    结果被孟戚一提醒,墨大夫这才看到土灶的烟道,他先是一愣,随后大惊,直接把灶里的火熄了。

    “这烟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么排烟?”

    墨鲤话一出口,就想到了林窦的心思,这人大约是害怕炊烟被发现,于是这样遮掩,可这不是找死吗?

    林中闻不到气味,可能是冰雪覆盖的缘故。

    树根下方是陈年的腐泥,热气与浓烟会融化积雪跟冰层。

    “地面腐烂的软泥有多深?”墨鲤追问。

    “没,没多深。”虎子比了个高度,大概到他的膝盖。

    墨鲤并没有放心,他叮嘱虎子:“这个灶,千万不要再用了。”

    要是泥层里的沼气顺着烟道涌进来,累积增多,又受热遇到明火,别说虎子一个孩子,就算是武林高手都够呛。

    墨鲤抱起虎子退到了另外一株树上。

    虎子一脸迷糊,不明白生个火怎么就惹事了,他们还用了好几日呢!

    孟戚绕着土灶走了一圈,发现虽然烟道的开口扎入树根,但其他部分还是露在外面的,只是做了一些遮掩。再拨开枯藤一看,这烟道的密封并不好,有些地方还往外漏烟。

    “怎么样?”

    “暂时没有危险,树根附近没什么明显的气味。”孟戚恢复了悠闲从容的模样,他定了定神笑道,“也许是运气好,这里没有太多沼气,也许是愚笨的人总得上天的眷顾。”

    墨大夫有些纳闷,等他看到不合格不密封的烟道时,一时无言。

    孟戚好似来了兴致,他感慨道:“总有一些人得天眷顾,傻乎乎的找死,然后又因为自身能力太差逃过一劫。鬼门关上走了个来回,仍然什么都不知道。在这世上,糊涂的人没有烦恼,清醒的人活得痛苦,大夫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放弃一些东西,就这样糊涂着得过且过?”

    墨大夫想都不想,诧异地问:“你为何觉得糊涂的人没有烦恼?”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有什么烦恼?”

    “那不是糊涂的人,是猪。”墨鲤一本正经地辩驳,“林窦在你口中,就是个糊涂的人,你敢说他没有烦恼?”

    带着一个前朝遗脉,东躲西藏的过日子,好不容易在青湖镇安定下来,却遇到了圣莲坛,咬咬牙在圣莲坛这里熬日子吧,结果又发生了时疫。这境遇,换谁能不愁?

    “不说林窦,就说虎子,难道他没有烦恼?”墨鲤顺手擦掉虎子脸上的炉灰。

    虎子眨了眨眼睛,局促的低着头。

    这孩子年纪还小,墨鲤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林窦刚才的话。

    但即使不知道身世,也能发现很多不寻常的地方,比如为什么没有父母,为什么会受到追杀,为什么身边的人都不见了最后只剩下林窦,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经够苦恼了。

    “农夫忧心一年的收成,商人担心货物折损,就连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走在路上还要害怕被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世上何来毫无烦恼之人?羡慕寻常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必定是没尝过耕种辛苦的富贵人,而羡慕旁人糊涂过日子的,想来都是聪明人。”墨鲤说着,面无表情的警告孟戚,“想要自夸,直接说即可,不要那么委婉。”

    孟戚哑然。

    他确实总在心里把自己看得不一般,与凡夫俗子不同,可刚才他真的没有自夸聪明人的意思,大夫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是不是需要向大夫解释一下?

    孟戚纠结了一阵,忽然醒悟过来,对方是故意的。

    ——为了让他不再继续钻牛角尖。

    孟戚展眉,他看墨鲤的眼神愈发幽深,心想这样的人,他怎么会才遇到呢?

    墨鲤拿起灶台上的瓦罐,药还没有熬好,浓浓的苦味已经冒了出来。

    瓦罐非常烫手,墨鲤全不在意。

    “大夫若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把手。”孟戚主动伸手准备接药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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