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急着出城,又要藏匿行踪,杀人的尸体被发现后只会引发更大的麻烦,于是他难得忍让退了一步,还侧过头躲进阴影之中遮挡面容。

    原以为对方也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飞快离开,结果那人跳下墙后,竟然就不动了。

    沙千乘怒从心起,抬掌要打,结果内力提到一半忽然手臂剧痛。

    “你……”

    沙千乘这才发现自己之前就中了暗招,右臂经脉受创。

    这还不算,对面那人慢悠悠地说话了。

    “这么急,要去哪?”

    孟戚挽着袖子,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好像装了不少东西,鞋面跟衣服上海沾了一些黑灰,尽管模样比沙千乘更像是逃难的,可人跟人就是不一样。

    孟戚见他看到了自己的脸,玩味地一笑,拿起斗笠重新戴上。

    之前的神采气质忽然就没了,因为不止是脸被遮住,还有站立的姿态,甚至身上的气息都变了。不是平平无奇,而是一种融入世间万物,又等同周围一切的玄妙之意。

    沙千乘呼吸一滞。

    他见过绝顶高手,还曾经在这样的高手追杀下逃生。

    原本以为这个孟戚是练了什么诡异的功法,所以很难对付,现在沙千乘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十分离谱。这种让人四肢僵硬头皮发麻的战栗感觉,令他心生恐惧。

    他二话不说,返身就跑。

    ***

    风行阁书铺。

    陆慜看着巡城卫把人拉走,心里十分痛快,因为昨天他听说这都是天授王麾下的人,太子说过,西南那边已经被天授王闹得一塌糊涂,百姓盲目信从紫微星君,状似疯魔。

    痛快归痛快,他不会直接说,反而眼珠一转避开书铺的伙计,低声问:“大夫跟他们有仇?”

    “昨日之前素未谋面,能有什么仇?”

    墨鲤说得淡然,二皇子却不相信,因为不懂武功,他不知道沙千乘方才试图将他推出去,毕竟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高手过招瞬息万变。陆慜只是一闪神,就发现自己回到了书铺里,而老者不见踪影,剩余几个人昏迷不醒。

    说实话,二皇子也很难堪,他一个七尺男儿被人像提兔子似的拎着就走,毫无反抗之力,等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自诩勇武的二皇子心情复杂。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他就是被这么带出宫的。

    陆慜竭力遗忘这些,他又试探道:“大夫动手,是否因为他们投靠天授王?”

    “天授王如何,我未曾见过。”

    “那是因为他曾在关外做沙匪?”陆慜又想到一个原因。

    墨鲤不置可否。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另外一句话——这支名为青狼骑的关外沙匪五年前遇到了宁长渊,几乎死了个干净,只有首领沙千乘只身逃出。

    宁道长还是值得相信的,再者墨鲤方才也没做什么,就是顺手坑了人一把。

    别以为君子就不会坑人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顺手得很。

    巡城卫搜索巷子,陆慜见势不妙想要去后面躲避,墨鲤看了他一眼,认真道:“现在跑迟了,不过不必担心,除非是熟识你的人,否则就算亲眼见过你一两次,此刻绝对没法认出你。”

    陆慜一愣,下意识地看自己的衣着。

    虽说换了一套普通百姓的旧衣,但区别应该没有了解。

    ——等等!

    陆慜想起了一件关键的事,他伸手一摸头顶,脸黑了。

    青乌老祖与孟戚打塌了春华宫偏殿的房梁,劲风还削掉了他的头发,昨天忙着杀皇帝,今早又是匆匆一抓,梳都没有梳,乱七八糟的头发还支愣在周围,倒也不觉得有异。现在仔细一摸,赫然发现右边少了一块头发。

    “铜镜呢?”

    陆慜黑着脸问,然而书铺里没有这种东西。

    这时巡城卫也过来了,墨鲤站得比较靠里,他们没看见,视线在陆慜身上一扫而过,见他衣着齐整,鞋子也在脚上,不像是斗殴过的模样。

    “店家呢,可有陌生人跑进来?”

    伙计听到动静,急忙出来应付,陪着笑说没有。

    “这个癞子呢?”巡城卫指着陆慜问。

    陆慜如遭雷击,人都浑浑噩噩了,看起来也特别呆傻。

    他连巡城卫怎么走的都不知道。

    “我,我怎么是癞子了?”二皇子崩溃地问。

    “昨晚你钻到了木榻底下……”

    墨鲤含蓄地解释,并没有细说。

    实际上陆慜这会儿脸上灰扑扑,却又不像是故意掩饰容貌的抹灰,就是跌打摸爬辛苦劳作的百姓,头发乱糟糟像鸡窝,还坑坑洼洼的,加上沾了浅黄的墙灰,乍看可不就是癞头吗?

    陆慜恨不得抱着头哀嚎的时候,风行阁的大管事来了。

    这位书铺掌柜并不关心沙千乘等人的遭遇,只要人出了风行阁,跟他们就没关系了。他正搓着手,为难地对墨鲤说:“这位贵客,真是不好意思,您需要的上好银针得去月桂坊那边买,现在又不出去了,您看是在我们风行阁多住一天,还是我们退还一半银票,画张地图您自己去买?”

    墨鲤微微皱眉。

    陆慜瞪圆眼睛,震惊道:“昨日大夫给了你们二十两的银票,本……本随从虽然不知道一副上好的银针几多价钱,可你们画一张地图,就像昧下十两银子?你们这钱赚得是不是太黑心了?”

    “公子此言差矣,我们风行阁本就是卖消息的,一个消息百两银子都很常见。再说吾等也不是画个图那么简单啊,太京这么大,你想打听擅长制针的匠人,还没处寻呢!哪怕去药铺医堂,那里的人也未必肯告诉你。”

    掌柜举起胖胖的手指,比画着说,“这可是一位手艺卓绝的匠人,一般人去了,若是不得其法,也只能买到普通的货色。”

    墨鲤不擅长砍价,竹山县的百姓更不可能高价卖给他东西。

    掌柜舌灿莲花,墨鲤没他那么能说。

    实际上这些理由虽然存在,但是也没有掌柜说得那么夸张,拿了地图确实要便利很多,可这份便利绝对值不了十两银子那么多,这简直是漫天开价。

    风行阁其他地方更麻烦的是,他们未必接受“还价”。

    墨鲤看到掌柜那志在必得的眼神就知道事情不好办了。

    可能在风行阁大管事看来,像孟国师这样的绝顶高手,缺什么都不可能缺钱,也未必会在乎钱,对这样的人白赚不白赚。

    结果孟戚跟墨鲤都不是这样的人。

    两下僵持,忽然外面传来了招呼声。

    “怎么了,你们站在这里赏图?”

    孟戚提着一个大包袱,头上戴着斗笠,施施然地进了铺子。

    他的身影跟鬼魅一般,外面扫地的书铺伙计眼前一花,再抬头就发现他站在门前了,根本不知道怎么来的。

    被称作“赏图”的掌柜跟墨鲤、陆慜三人抬头一看,可不是,他们恰好站在一幅桂树秋千嬉戏图前。

    画不大,是卖给公子哥儿做扇面的。

    印得色泽鲜艳,又画得含而不露,逸趣横生。

    那些不懂的人乍一看,还不知道是什么,只以为是少年男女在树影遮蔽下诉情肠。

    因十分畅销,被掌柜大胆地挂在了铺子里。

    原本并不是一进门就能看到,外面还覆了一张书法的大扇面,有了客人这才掀开来让看。结果这些日子乱糟糟的,外面的书法图掉了半截,恰好露出里面的秋千图。

    孟戚还点点头,赞许道:“此画确实有几分灵气,未知作画者何人。”

    众人:“……”

    墨鲤再仔细一看,发现孟戚说得没错,画上树影斑驳,人物看不见的举动可由倒影观之。只是由工坊印出之后,细微处缺失,不容易分辨了。

    墨鲤对画的内容不感兴趣,也不喜欢这些画上人物千篇一律的面容,可作画者是否用心,是只有yin邪猥琐之意还是追逐世间美悦之事,墨大夫还是能感受到的。

    “若有机会,倒想一观原画。”

    墨鲤说完一抬头,发现陆慜满脸的不可置信。

    掌柜哈哈一笑,随手抽了一叠东西出来,献宝般地说:“这是锦水先生的大作,同样的扇面还有四张,单张两百二十文,整套一两银子。”

    二皇子:“……”

    还是很贵。

    陆慜很是意动,有钱做什么不好,干啥要买春宫图。

    “还有这本锦水先生写的,还配了画的《狐骨》,书铺里就剩下最后一册了……”

    “不,不买!”陆慜咬牙切齿地说,恨不得蒙上眼睛转身就走,以免受到诱惑。

    孟戚一伸手把二皇子推了回去。

    “先放着。”孟戚轻描淡写地把手里的包袱丢到地上。

    地面并没有震动的声音,看来包袱里的东西不重。

    这时墨鲤才用传音入密对孟戚说:“你身上有血腥气。”

    “回牡丹坊的时候恰好遇到了那个青狼骑的沙千乘,废了他一条胳膊,问了些天授王那边的情况。”孟戚轻描淡写地说。

    “现在人呢?”

    “被抓走了,可能蹲在太京府衙大牢里。”孟戚想了想,又道,“我与大夫颇有默契,都用之前琢磨出的内力法门下了禁制,让他一动内力就发作。至于别的,等得了空再去收拾他。”

    墨鲤顿了顿,忍不住问:“你真的要买……扇面跟话本?”

    “为什么不买?对了,你们之前在说什么?”孟戚看墨鲤的反应,便知道之前自己误会了,掌柜跟墨大夫并不是在赏画。

    墨鲤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孟戚挑眉,冷哼一声。

    那边掌柜要试探陆慜的身份,拿出了好几副图号称是前朝皇家收录的珍品印本,陆慜神情变来变去,眼见又要落荒而逃。

    “听说一张地图,贵阁要开价十两?”孟戚取下斗笠,盯着掌柜不放。

    风行阁大管事在钱面前,坚持撑住了,一口咬定道:“货真价实,绝对有用,那位匠人技艺精湛……”

    “可以。”

    孟戚打断了他的话,漫不经心地用脚尖一勾,包袱立刻滚到了掌柜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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