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两人回到米铺后面的小楼, 这座木楼附近有五条夹道,寻常进出无碍,一旦拉下机簧,共有十八处机关启动。江南多巧匠, 鲍冠勇更是风行阁的元老,他们在小城里看似只有米铺一个据点,实际上后面一整条街住的全是风行阁的人。

    袁亭自然不能在外面跟鲍掌柜说那些事,他装作平常的模样,看账本处理风行阁里的琐事,等一更天才吹了灯躺下。

    半刻钟后,袁亭悄无声息里翻过窗子,闪身钻进隔壁鲍掌柜的屋子。

    鲍冠勇果然没有入睡,一直坐在凳子前等徒弟。

    屋内黑漆漆的,又不能点灯,师徒两人谁都没开口,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半晌。

    唯一的亮光来自远处的慈汇堂。

    “师父,你不看好宁王?”袁亭轻声问。

    “宁王好色无用,有何可说?”

    鲍冠勇哼了一声,江南三王但凡有一个顶用,这会儿他会在这里吗?

    袁亭耐着性子说:“师父,矮子里面拔高个,比起荆王的自负傲慢,吴王的贪得无厌,只是好色无能而已。再说我们又不是辅助宁王,当年裘先生不就说了,好色有好色的好处,今年宠明年扔,宁王有二十多个儿子,挑一个能撑大局的,总比吴王荆王那边机会大一些,如今不正验证了裘先生的话?宁王十七子,少年有为,文武双全,楚朝大有复兴之望。”

    鲍冠勇伸手把药瓶子倒了倒,直接吞了一颗清心平气丸。

    袁亭:“……”

    他说错了什么?

    至于当场吃药给他看?

    鲍冠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怒急伤身,秦神医的弟子确实周到,面对装病的人都能开出合适的药。

    “你在风行阁这么多年,江南出名的俊杰才子你没见过,也听说过。你倒是跟老夫讲讲,宁王十七子算哪一根葱?他的文武双全,到底是真材实学,还是被人吹捧出来的?”

    吹捧那是肯定有,可也不是一点真才实学都没有,不然捧都捧不起来。

    为了名利前程可以昧着良心说话,可要是昧太多连良心都找不到了,在儒林文坛就没有立足之地。

    袁亭不解地说:“为君王者,只要知人善用,无需事事比人优。”

    历朝历代有多少状元,皇帝还得必须写出一篇比状元更花团锦簇的文章吗?

    “哼,知人善用,说得容易。”鲍冠勇一摆手,冷笑道,“老夫从前乃行伍中人,后来混迹江湖,最不耐烦的就是诗词文章。老夫当然不会认为要做皇帝必须得有状元之才,科举选官在老夫看来,不过是为了挑聪明人。死读书读死书,不通治国策论的,最多考到举人,哪怕祖坟冒青烟让他们金榜题名,捞个进士及第在官场上也混不出任何名堂。试问如果满朝文武都是聪明人,皇帝没他们聪明会怎样?如果满朝文武都不够聪明,国家会怎样,百姓又会怎样?”

    袁亭瞠目结舌,他下意识地反驳道:“您的意思是,小郡王他不够聪明?师父连小郡王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就断定他不成了?”

    鲍冠勇定定地望着他,许久之后,仿佛梦呓般轻声道:

    “因为……这个小郡王,是被裘先生选中的。”

    ***

    慈汇堂。

    因为宵禁,门口的求医者终于不再增加,最后几位来不及在宵禁前出坊的病患拿了药,病症重的被留在慈汇堂后面的屋子里,轻的跟家人们去坊间的客栈投宿。

    灯火未熄,小厮忙着打扫,学徒们重新配药制丸,以及清点药柜。

    往日早早离去的两位大夫今天也没回家,在灯火下拿着白日记下的方子向墨鲤讨教。

    墨鲤不会在城里久留,再过一日,城里的病患也诊治得差不多了,至少救急救命的应是没了。虽然他们不清楚墨鲤的身份跟来历,但是文人墨客可以用诗词做名帖,纵不相识亦能击节互歌,杏林之中,一手好医术跟好方子就是名帖。

    有了名帖,岂不当贵客款待?

    慈汇堂二楼最好的一间屋子被收拾出来,凉席软枕皆是新添置的,另有一壶热汤,两盘苏式点心。

    南边的点心跟北边的糕点有很大区别,多果仁、果肉、更喜往点心里添腌制过的桂花、桃花、橙皮等等,吃着既香又顺口。连墨鲤都没忍住吃了一块,原本他打算把这些全部留给孟戚的。

    墨鲤甚至想着中午慈汇堂吃的那盘酒酿米糕滋味极好,可惜那时孟戚不在,他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块米糕藏进袖子。

    “这糖年糕味儿极甜,大夫也来一块?”

    孟戚嘴上说着,眼神却是依依不舍。

    墨鲤默默移开眼——真是怕苦又爱吃甜的沙鼠。

    “孟兄,我担心鲍掌柜跟他徒弟……吵起来。”墨鲤望着巷子另一头黑沉沉的夜色,叹了口气。

    “迟早得吵,现在把话揭开,总好过事到临头,师徒陌路。”

    孟戚一边用筷子夹着年糕,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袁亭懂兵法,能沙场御敌,宁王一旦起兵,他必然会进入军中。这也是袁亭原本为自己打算好的前程,鲍冠勇迟迟不能下定决心跟徒弟摊牌,正是因为这个。”

    宁王谋士蛰伏多年,他精心培养的势力也都在等着起兵的那一天,袁亭是毫无野心之辈吗?

    孟戚头也不抬地继续道:“有野心,有抱负,有自己的想法……像袁亭这样的人,正是拥护秋阁主父亲的中坚力量,他们不会站在秋景那一边,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所行之事是大义,平定中原重整山河,为此再现兵燹,疮痍满目亦是值得的。”

    可现在跟陈朝末年不同。

    百姓的日子确实很苦,也有很多人活不下去,可是真正能给他们带来好日子,重回楚朝盛世的君臣并不存在。

    兵戈一起,死的是百姓,天下一统宁王登基,百姓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是我小瞧那位宁王谋士治国的能力,而是他的助力太少,他的路子太偏,竟然利用亲生女儿把自己的人藏在江湖之中。”孟戚顿了顿,平静地说,“治国有多难,我与故友尝试过,要让百姓安居乐业,需得数代人之功。宁王麾下没有这么多人才,而袁亭这般长期混迹在江湖上,剿水匪冲阵杀敌或许可以,等说到治国,全都抓瞎。”

    裘先生拉拢、培养的人对这些搞不清,满心的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甚至以为这是在为天下庶民谋福祉。

    可是鲍冠勇是什么人?他见过楚朝开国君臣,又经历了楚朝诸多变故,哪怕早年他是只会冲杀的先锋官,只会带兵的边军教头,活到这把年纪,再看不透,就是傻子了。

    孟戚可不觉得自己的老部下是傻子。

    “更要命的是,鲍冠勇有八个徒弟……”

    孟戚想到那八人的绰号,不由得哽了一下,然后飞快地继续说,“特别是老大跟老四,绰号‘断山虎’与‘劈山虎’的两人,还在宁王麾下做武官,鲍冠勇若是跟那位裘先生翻脸,他的弟子身家性命就难说了,而且我听鲍冠勇话里的意思,这几个徒弟都一心一意地想要‘复楚’。”

    复楚是面好旗帜。

    人心怀楚,都想回到过去。

    就连鲍冠勇,起初不也是被“复楚”二字迷惑,他痛恨李元泽,更痛恨齐帝陆璋。

    李元泽固然可恶,然而史书中诛杀功臣的君王并不在少数,李元泽一死,鲍冠勇重视的唯剩“楚朝”。陆璋在他眼里就是一个篡位小人,大肆杀戮不降的朝臣,鲍冠勇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如果没有这份仇恨,纵然裘先生对他有救命之恩,鲍冠勇也未必受他拉拢。

    “……鲍掌柜年纪渐长,心中的仇恨已经慢慢被他对徒弟的担忧取代了,在不知不觉之中,跟那位宁王谋士成了陌路人。”

    墨鲤听着孟戚说完,心道果然如此。

    “那孟兄觉得,他们师徒把话摊开来说,就能从此一心吗?”

    “难。”

    孟戚毫不犹豫地摇头,“他弟子年纪最大的四十来岁,又不是小孩,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主意?”

    就算眼前这个老二袁亭能劝住,远在庐陵郡的另外两个弟子却是拽不回来的。

    孟戚是偷偷摸进来的,他不能坐在灯火前,否则影子会被映在窗上,只能找个角落。

    墨鲤索性把圆凳挪到角落去,两人靠坐在一块。

    孟戚用筷子把剩余的那块糖年糕喂到墨鲤嘴边。

    墨鲤咬了一口,推回去。

    “吃完记得用青盐。”墨鲤将盘子放回食盒里,顺带自己漱了口。

    孟戚坐着从后面把人一抱,不撒手。

    墨鲤一个返身挣脱了,把食盒跟汤壶送下楼。

    回来的时候热水毛巾青盐都用过了,某人躺在床里面,美其名曰帮着暖被子。

    墨鲤:“……”

    八月暑热,暖个鬼的被子!

    他还没怪沙鼠把席子睡热了呢!

    “大夫今天累着了。”孟戚上手摸向墨鲤的肩背。

    虽然不懂推拿,但是武林高手精通经脉窍穴,他又捏又按,墨鲤被孟戚闹得一时舒坦,一时酸软,差点儿发出声音。

    “别动,睡觉。”墨鲤按住对方一只手,另外一只手又上来了。

    最后作怪的手摸上了他的腰。

    呃,那里确实不舒服,自从风暴过后。

    孟戚暗运内力,墨鲤只觉得手掌覆压处温温热热的极是舒适,眼皮就慢慢打起了架。

    “阿鲤?”

    “嗯……”

    “今日你给一难产的妇人接生了孩子,母子平安,你出来时我怎么见你一点也不欣喜?”

    墨鲤转头瞥孟戚,想想又觉得不是孟戚的错,半闭着眼说:“那妇人的婆婆见我模样,险些就没同意,想要慈汇堂那位上了年纪的大夫去瞧。明天离开这里我就变作六十岁的模样,免得遇到这样的事。”

    孟戚摸着下巴,他想自己跟墨大夫昨天二十岁,今天四十岁,明天六十岁,会不会让风行阁以为他们是妖怪?

    应该不会,比起返老还童神功、长生不老之术,江湖人更加相信易容术。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不是为李元泽洗白,主要是有人问李元泽这么渣,为什么还会有人想要复楚。

    这个问题很复杂,从百姓来说,那时候日子过的很不错,从读书人来说,楚朝才是正统。

    至于李元泽杀功臣,其实历史上诛杀功臣的君王很多。

    我以前看见有人拿李元泽跟朱元璋比,其实吧……李元泽还真的不能跟朱元璋比

    第285章 尤信执偏

    墨鲤睡得很沉。

    腰上, 整个后背都是暖融融的。

    从微开的窗缝里吹入的风轻拂在脸上, 有一缕发丝滑下来垂在眼睑前, 痒痒的。

    墨鲤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拨开, 可是又睁不开眼,仿佛回到了岐懋山,夏日灼热的阳光照入潭水,半睡半醒地逐渐停止游动,直到太阳下山潭水的温度慢慢消失, 那种暖融融的舒适感才会离去。

    墨鲤终于动了一下,这时一只手从背后轻轻伸出, 帮他拨开了那缕打扰好梦的头发。

    坊间有低微的哭声,在很远的地方传来。

    慈汇堂的药铺后面有人压抑着声音咳嗽, 有人因病痛无法入睡在床板上翻来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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