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鲤摇摇头,他意识到裘思的属下分为两部分,一者是像出山虎袁亭这样的江湖人,即使地位够高看似深得裘先生的信任,实则知道的东西很有限,另外一者就是程泾川这样身在官场的人了。

    眼下控制城内的,是后者。

    “大夫在看什么?”

    耳边传来熟悉亲近的声音,墨鲤没有回头,指了指那些巡城的兵马。

    孟戚现在是四十来岁的模样,穿了一件绣工不错的罗袍,不知是哪位龙子凤孙的衣裳,当时孟戚随便找了一间奢华的宫室进去翻找,在檀木柜里发现许多新衣。

    江南的布匹绣工花样繁多,宁王的儿孙也不会像戏文里那样整天都穿着绣各种龙的衣裳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龙子凤孙,只要是昂贵舒适绣工精巧的衣料,什么样式的都有。

    比如这一件,就很符合孟戚的喜好。

    颜色很像当初墨鲤在布庄为他挑的那块料子,摸着又轻软。

    既然真正的丢在了飞鹤山,有个替代品也不错。反正衣服这东西,穿着穿着就没了(……)

    孟戚隔着很远就看到了墨鲤。

    除了他们约定在这附近碰面之外,孟戚对墨鲤越来越了解,知道他不愿引人注意,知道他喜欢选择什么样的地方。这处屋脊两边恰好被附近的建筑遮挡,只要稍微注意,就很难被人发现,最妙的是下面有一家药铺。

    正值夏日,药铺都会配置防虫的香囊药袋,南边更甚。

    不同的药铺对分量有不同的拿捏,不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门道,譬如蛇多的地方雄黄加得就多,有蚁患的地方加白芷等等。

    这就好比国手听见棋子落盘的声音,庖厨闻到别家拿手好菜的香味……保管走路的步伐为之一缓,情不自禁地想要停下来分辨品鉴一番。

    所以孟戚一找一个准。

    只是墨鲤身边除了那个藤箱之外,还放着一个漆面提盒。

    “这是?”孟戚没去打量那些寻常兵马,反而拎起了提盒。

    这种盒子很常见,通常是用来存放饭食,保温且避免落灰的。

    墨鲤伸手打开了盒盖,掌沿擦到了孟戚手背。

    孟戚顺势摸了一把,换来后者无可奈何地瞪视。

    “咦?”

    一碗亮汪汪的肉,用了大量的糖起酱,又搁了醋,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孟戚忍不住拿起筷子,却被墨鲤拦住了。

    “先喝粥。”

    提盒有两层,一层是肉跟烩菘菜,下层是米粥跟芝麻松糕。

    松糕做得特别好,单看着就知道师傅手艺一流,这是喜爱南点的孟国师本能反应。

    “你这两天都没正经吃过东西,点心虽然好吃,却不能做膳食正餐。”墨鲤皱眉说,看到孟戚一点都不心虚甚至十分欣喜的模样,忍不住哼道,“你要是不爱听这个,换了我师父秦老先生在,你得喝粥三日只能吃软烂的菘菜,哪里还有肉吃。”

    ——那是大夫心疼我,国师得意地想。

    孟戚拿了粥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口,不忘吹捧:“这是哪家的手艺,喝着这般软甜,似要甜入心腑一般。”

    墨鲤不接他茬,淡然道:“是两条街外的一家酒楼,瞧着是风行阁的产业,今天许多铺子不开张,很多江湖人只能去那边,我用了双份的价钱截了一个镖师点的菜,对方看在钱的份上愿意多等一刻。孟兄方才喝到的,可能是钱的味道罢。”

    孟戚:“……”

    身上有衣,手里有粮,却特别心慌。

    可能是因为现在兜里没钱,养不起大夫罢。

    第300章 、谋九鼎事

    孟戚默默地将提盒推给大夫。

    两人没有再说话, 分着吃完了这一份炖肉跟几块糕点。

    日光和熙, 屋脊上微风阵阵, 卷起衣袂袖摆。

    可惜不是昔年太京, 没有春花秋月相伴,市井繁华为景,不是闲来并肩笑看世间百态。

    “唉。”

    孟戚叹了口气,这家酒楼的菜肴做得很不错。

    菜要做得好吃,必须舍得用油放调料。孟戚估摸着这一提盒的东西价钱不会低, 起码比普通酒楼贵一半,墨鲤竟然还是用双倍价钱买下的, 这么一叠加,就有点难受了。

    毕竟墨鲤手里的银钱, 都是辛苦看诊赚来的。

    是时候想办法弄点钱了,国师目光深沉地想。

    墨鲤慢慢吃着最后一块芝麻松糕, 目光不离前方的巡城兵马。

    从孟戚来的时候,他就一直是这样若有所思的状态。

    “孟兄,我觉得宁泰城的一切像是落满子的棋盘,没处插手。”

    若无意外,阿芙蓉已经被毁了。

    宁王暴亡, 官宦世族被牢牢地看管在府里, 宫里更没有能够威胁到这场谋划的存在,墨鲤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一切正在缓缓推向裘思想要的结局:以复楚之名,笼络人心, 起兵争夺天下。

    这时候除非直接掀棋盘,用武力强行干涉,否则对上的就是裘思掌控局势的连环策。

    墨鲤没有心思去慢慢调查宁泰城里有野心的世族,也不想扶持宁王其他子嗣反扑裘思,且不说这些手段需要时间,这些事也不合墨鲤的性情,想要快速破局,谈何容易?

    裘思不怕死,甚至乐意去死,杀他无用,可能还会有反效果。

    “我们见了对裘思深信不疑的江湖人,见了程泾川,见了那位小郡王……”墨鲤斟酌着,一字一句地说,“但除了袁亭之外,后面两个人总让我感到奇怪。”

    见了就跟没见一样,脑中似乎有个模糊的印象了,却又浮于表面。

    ——胸有大志却总是失败,得不到机会,又没有别的途径可走的程泾川。

    ——不愿成为傀儡,有点小聪明,不喜读书想做将军的小郡王。

    墨鲤眉头紧皱,他不知道何处不对,可是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违和。

    这可能是大夫的本能?

    “哈哈。”

    孟戚忽然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墨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孟戚见好就收,边笑边说:“果然想骗大夫是一件很难的事,特别是在大夫面前装疯卖傻。”

    “骗?”墨鲤很是意外地说,“裘思确实不太正常,他看人的眼神就不太对……”

    孟戚随意地摆手道:“他确实是有疯病,不过疯子也可以装得更疯。特别是他的行为让人难以理解,又找不到缘由的时候,就只能归结于他是疯子,从而掩饰他真正的目的。”

    墨鲤再次感觉到龙脉跟龙脉是有差距的,这种弯弯绕绕他不止对付不了,就连想都想不到。

    “裘思一直在把程泾川往我们面前推。”墨鲤说了他在火场遇到裘思的事,纳闷地问,“他还不怕我们怀疑,做得非常明显,我实在想不明白。”

    跟上疯子的思路本来就难,现在孟戚居然说疯子还有意识地在混淆视听?墨鲤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去下面的药铺买个清神醒脑的香包回来。

    这时巡城的兵马变多了,有个统领模样的人正在四处张望。孟戚及时把背对着街道的墨鲤往下一拽,两人并肩躺在屋脊上,彼此挨得很近,孟戚朝墨鲤眨了眨眼,然后用手指压在唇上悄声道:“先别动。”

    马蹄声逐渐远去,孟戚依旧不起来,还压着墨鲤的肩,戏谑道:“吃饱喝足,躺一会。”

    墨鲤:“……”

    不,鱼没有晒太阳的喜好。

    还是夏天的太阳!

    墨鲤反手挣脱,不由分说地把赖在屋顶上的孟戚拽起来,面无表情地说:“刚用完膳食,不可躺卧。”

    对腑不好。

    孟戚欲言又止,其实沙鼠这么干好几百年了,不为别的,舒服。

    更现在还有大夫陪着,结果就因为是“大夫陪着”,饱足后舒坦晒太阳的权利没有了。

    面对墨鲤似乎要追问“恶习史”的审视目光,孟戚干咳一声,及时道:“刚才大夫说到裘思的意图,其实我们不需要费心去猜疯子在想什么。他敢把人推过来,不怕程泾川反水,无非能笃定两点……我们绝不可能信任程泾川,或者程泾川绝不可能跟我们走。”

    墨鲤点头,他正是想不明白这个。

    孟戚掸了掸衣袖,侧头道:“我起初也在想,靠阿芙蓉挑拨离间,裘思就能放心了吗?古来智者可决胜千里之外,谋算人心,裘思真的能算准我们的心思吗?”

    “不,他不能。”墨鲤是一点就通,恍然道,“他只了解程泾川。”

    所以程泾川心甘情愿地跟随裘思的,程泾川也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只是想要有地方一展抱负。

    墨鲤有些失望,孟戚连忙安慰道:“不必如此,程泾川的抱负应该是真的,至少他早年确实是那么想的,只是隐藏了他如今的想法罢了。人都不愿意说出自己不堪的念头,这也没什么稀奇。”

    墨鲤摇摇头,低声道:“他没骗过你。”

    却骗过了自己的眼睛。

    “非是如此,程泾川这个人没有虚假,他的话也是真的,算不得欺骗。我能发现这个秘密,还要感谢阿鲤无意中说的那句‘何不取而代之’。”孟戚前些日子装老人习惯了,想捋须长叹,结果摸了个空只能把手缩回去,若无其事地说,“我在陈朝末年见多了英主豪杰,程泾川有野心,是称帝的野心,一个想要做皇帝的人不会把自己的想法挂在嘴上,乱世中更是越迟称王越好。”

    谁要称王,谁就是出头的箭靶。

    所以程泾川绝不会站出来表明他要取而代之,也不会跟孟戚二人离开,他要接手裘思留给他的东西,因为这宁泰城的大好局面,是他实现抱负与野心的第一步。

    裘思“收服”程泾川,靠的不是恩情,也不是利益,而是他在江南蛰伏几十年促成的一切。

    哪怕裘思是个疯子,可除此地之外,天下虽大,找不着更好的了,程泾川只能忍耐了。

    “他在等裘思死去的那一天?”墨鲤迟疑地问。

    “某方面来说,是的。”孟戚唇角边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继续指引墨鲤道,“换了一个蠢笨的人,可能会迫不及待的杀死裘思给自己挪位,程泾川不蠢,他应该也不是这样恩将仇报的人。”

    墨鲤不由得问:“你如何知道?”

    观人心性是一门学问,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走眼。

    孟戚会意地哈哈一笑:“不是我看出来的,是裘思告诉我们的。”

    “嗯?”

    墨鲤一愣,把裘思的一言一行在脑子里极快地过了一遍。

    孟戚估摸着像墨鲤这样的君子,没贯通政斗这根经络,一时半刻是不可能想明白的。

    “继承人与掌权者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尤其像裘思与程泾川这般,还不能简单地套用皇帝皇子,或者宰辅与继相的关系。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不算师徒,甚至没有额外的感情,只是互相需要。复楚是他们的旗号,但这两个人可能谁都不在乎楚朝,只有自己的野心跟意图。裘思老了,他需要继承人,然而他是个疯子,想做这个继承人可不容易。”

    一般人想要接个位置,还要经历一番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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