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恍若未闻,仿佛沉浸在一个只能裹住自己的低气压结界。

    她隐约听见貔貅说话,却听不进去一个字,好一会才乍然掀眼:“你说了什么?”

    貔貅一顿,不再搭腔。

    玄微没有挪开目光:“阿貅,你知道我前生是什么吗?”

    貔貅沉寂少刻,点了下头。

    “是什么?”这么多天过去,玄微第一次热切起来,眼里迸出光亮:“你能告诉我吗?”

    貔貅说:“还是龟。”

    玄微吧唧坐回去:“……喔。”

    她有点失望,但也因此鲜活了一些。貔貅不禁勾唇:“但是比现在厉害很多,你那时可不是普通妖兽,是顶天立地吞江啸海的玄龟,雀头龟身,黑红相间,红如赤焰,黑如峻川。《太玄宝典》里有过关于你们的记载,说北方有沧海,沧海生玄龟,玄龟吐真气,真气化神水。天地之初,你们始祖的四根腿曾被女娲娘娘拿来支撑穹顶,天才不会掉下来,才有了如今的一切。”

    她半信半疑:“很厉害吗?”

    貔貅颔首:“当然厉害。”

    玄微一下泄气,眼光跟被风吹灭的烛火一般黯了下去:“那我上辈子为什么还混得那么惨。”

    貔貅先是诧异,而后蹙起了眉:“你都想起来了?”

    玄微双手拍拍头顶:“那天打斗,前世记忆突然一股脑全冲进脑子里来了,挡都挡不住。”

    她极轻地吐了口气:“我还看见了一个男的……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一艘商船上。

    船在江上行,浪花翻涌,她潜在水底跟了一路,只因闻到了里头的糕点香。

    趁夜深人静,时机成熟,她直接攀入船内,循着味儿去找厨房。

    蹑手蹑脚走在回廊里,那香味越发浓郁了。

    少女抬眼,肖想馋涎了几个时辰的美味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她不由舔舔上唇,加快步伐。

    快到门口时,她倏地驻足,因为听见里面有动静。

    门扉半掩,她找了个刁钻角度往里窥望。

    屋内只燃着一盏暗烛,视野并不通明。

    几名男子背对着她,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身上长衫都干净鲜亮,不是官家名门,便是文人雅士。

    都说君子远庖厨,他们怎会现身此处?莫非也是半夜偷食?

    看来今宵天时地利但人不和,是她失算。

    玄龟决定改日再来,刚要掉头,房内忽然传出一声砰响。

    女孩受惊回眸,瞥到旮旯角坐着个男人,被他们堵在那。

    方才立着的那几位宛若人墙,挡住了他,她才没看到。

    男人一袭白衣,背倚着墙,唇角血迹刺目。

    他昂着头,面貌峻挺,眼光明亮似利刃。他竭力想要站起来,却又被中间一名男子一脚蹬回原处。

    几个人唯恐慢了地拳打脚踢,骂骂咧咧:

    “不是会写吗?再写啊。”

    “真以为自己能飞出鸡窝当凤凰?还敢赴考,我看你就是自寻死路,给大爷当乐子来的。”

    “瞧你那德行,多阅几本书会写几个字著几首诗就了不起?就能整天拿鼻孔看人?”

    “……”

    敌众我寡,只身一人肯定挡不住他们寻仇一般往死里相欺的捶打。

    血迹鞋印混淆,不一会,他白净的衣袍满是斑驳脏垢。

    少女远远望着,指尖在门框上轻抠,惊异于凡人竟然这般凶残狠毒。

    被打那人神色逐渐木然,散漫垮塌在原处,似一丛破败的雪雕。

    他漆黑的眼瞳忽往门边一斜。

    他看见她了吗?!

    少女吓得蹦开一大步。

    男人微扯了下唇角,讥诮之色溢于言表。

    房内动静变大,骂声响亮,不堪入耳。

    他们无法无天,丝毫不畏自身恶行为人所察。

    她心促促直跳,又一点点挪回去,扒门想再看看他到底怎样了。

    屋内,其中两位施暴男人已经将他抬起,一人拎肩,一人搭腿,剩余两个横眉冷目跟着,正往这边走来。

    她匆忙闪开,化形匿至暗处。

    他们步伐急促,一直把他抬到甲板。她一鼓作气爬过去,停在晦暗处留心他们动向。

    他们竟要把他抛下江?

    她惊怵望着这一切,那人是何大奸大恶之徒?怎么可以这般赶尽杀绝?

    扑通一声,击碎一江月色。

    他们回过头,拂袖抚掌,相视大笑,仿佛前一刻只是把酒高歌、吹风赏景,而不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置于死地。

    她想到男人那一眼,饱沁着诸多情绪。

    那人性命堪忧,不容多想,小龟毅然跳江,游进水里找他身影。

    水底安谧,不似江面复杂。

    她嗅着人的气味,寻见下沉的凡人。不一会,她就看到了他,气泡翻涌,他衣袂舒张,好似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鹤。

    玄龟摆动四足,涨大身躯,向他滑去。

    片晌,礁岩一般的偌大背壳,将男人托出水面,送上了岸。

    ——

    她施法护住他心脉,在石滩上等了许久,想待到这人醒来或有渔民发现他再走。

    她待得无聊,望望天,望望地,最后目光停在他面上,因为青肿,男人五官并不那么清晰。只能见他紧绷的唇线,冷白的面色。他鼻梁直峭,眉宇安定,即便任人宰割般横在这里,也有一股子高不可攀的风仪。

    玄龟见过的凡人不多,可这人……应该是好看的。

    即便鼻青脸肿,也比船上那几个相由心生穷凶极恶之辈顺眼得多。

    东方既白,男人微曲的指节颤索了一下,他眼睫战栗,小幅度开合几下,才完全张开。

    他们对上目光。

    她飞速偏眼,不敢直视他,生怕他认出自己,逼问她在船上时为何要袖手旁观。

    男人忽然重咳起来,呛出不少水。

    少女回眼,不知如何是好,胡乱用手给他抹唇。

    他捉住她手腕,哑声问:“你救的我?”

    他手很凉,力气却出人意料地大,她惊慌失措回拽两下,无果,只能点了两下头。

    他上下打量她少刻,忽然红了耳根,接而匆匆放手,想起身,却使不上力。他在船上被打得皮开肉绽,此时稍微一动又是剧痛缠身。

    女孩仿佛能读懂他心思,极小声问:“你……疼吗?”

    他要进京赶考,现下不是逞能时刻,或许还需这女孩帮他寻来郎中,便坦白道:“实不相瞒,我这会痛不欲生。”

    她为难地耷了下眉,朝两边望了会,确认周遭无人,才将手覆到他胸膛。

    淡金色光芒从她指缝浮出。

    男人一怔,错愕看她,后者只是点唇,轻嘘一声:“别讲话,我给你疗伤。”

    有融暖之意自她手心往他五体蔓延,痛觉在远离。他静静看着她。

    半刻后,男人已能撑坐起来,他挨到一座石礁上,问她:“你是什么人?”

    女孩不言。

    她相貌昳丽,气质似岸芷汀兰,就是衣不蔽体,胳膊小腿都白晃晃漏在外边。

    他无意多看,旋即别开目光,褪下半干的外衫,伸手递给她。

    少女困惑不解。

    “穿上,”他不便直言:“江边风大,容易受凉。”

    她接过去,黛眉仍无措拢着,她并不冷。

    他瞥她一眼,抽回衣袍,只用余光将她从头到脚罩住,又道:“你,裹好。”

    女孩将他衣裳捏紧,只露出白生生的小脸。

    他心里疑测颇多,又问:“你是仙人吗?”

    少女摇头。

    “妖怪?”他想到以往读过的画本。

    她闻言,指了指身后江水。

    他顺着她细白小手望去,红日初升,朝霞入江,天地秾艳,近乎融为一体。

    日出江花红胜火,他们如置身花海,曦光倾城。

    他以为她在指时辰,就回:“是啊,天明了。”

    玄龟见他理解有误,摸了下头,支吾启唇:“我……我活在江里。”

    她声若蚊音,他不由倾身:“嗯?”

    “我是江、江里的,不是人,不是你们。”她盯着他忽然凑近的容颜,不由自主结巴,云霞仿佛抹到了她脸上。

    男人不再逼迫,非要她说出个理所当然,只道:“家父曾言万物有灵,今日一看,果真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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