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伯尘并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一股难以抵御的引力从陈太极眉心传来,就仿佛神游入梦时所见的那团漩涡。

    脚底一打滑,安伯尘踉跄向前,魂体化作一条虚影钻入陈太极眉心。

    ……

    西玄山北峰内门弟子……

    幼失父母,被北峰长老收养……

    天资极高,修行进度远超同侪,十八岁宗门比试勇夺北峰第一,二十三岁西玄山大比荣膺第三……

    二十四岁时和西峰长老独女虞姣儿一见倾心,结成道侣……

    ……

    这一瞬,无穷无尽的念头钻入安伯尘脑海,关于这陈太极的生平往事,幸好他如今才二十六岁,平生事迹有限,也不知过了多久,安伯尘渐渐缓过神。

    深吸口气,安伯尘站起身,就觉胸口处微微怪异,低头看去,只见胸前插着柄飞剑。

    “老天……我变成了陈太极?”

    安伯尘瞠目结舌,低声喃喃着。

    话音落下,他又是一怔,这声音很是陌生,却又有几分难以名状的亲切,非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是西玄山北峰第一弟子陈太极的声音。

    安伯尘顿立当场,此时此刻,安伯尘如何不知,他非是变成了陈太极,而是阴差阳错的夺舍,魂体占据陈太极的肉身,既获知了陈太极的生平往事,又能操控他的一言一行,总之很是怪异,就仿佛披着一层皮囊,而这皮囊又和他融为一体,久而久之竟和安伯尘原先的肉身无异。

    正当安伯尘不知所措时,脑中陡然一痛。

    他虽夺舍陈太极,魂与肉身紧密相连,可肉身的痛感他并无多少知觉,此时此刻脑门却突然发痛,安伯尘好不奇怪。

    “报仇……报仇……报仇……”

    随着剧痛传来的还有一股浓若稠云的怨气,怨气中只有两个字报仇。

    “报仇……”

    安伯尘,抑或说是“陈太极”茫然的坐在地上,喃喃低语着,半晌摇了摇头:“我非西玄山之人,偶经此地,大匡是是非非尚没解决,何谈为你报仇……”

    话音刚落,安伯尘就觉一股浓浓的失望之情从怨气中溢出,铺天盖地,似想将他挤出陈太极的肉身。

    摇了摇头,安伯尘轻叹口气,化作虚影飘然而出。

    夺舍陈太极只是阴差阳错,他也无法久留于此,更别说为陈太极报仇了。

    不过……自己既然来到这,说是天意也好,说是命运也罢,总之这里应当自己想要的东西,等解决完大匡之事,或许能带着司马槿来此一游。

    心中如是想着,安伯尘思索片刻,寻了个山洞,将陈太极和虞姣儿的尸身搬入洞中,用草土虚虚掩埋。离身而去,安伯尘依稀能感觉到他和陈太极间玄而又玄的联系,或许因为适才那一番夺舍的缘故……

    ……

    日升月沉,月升日复沉。

    海边礁岩上,少年全身僵硬,和礁石一般纹丝不动,远远望来谁也想象不到那儿有人。

    也亏得易先生所择之处偏僻荒凉,风景虽美,却鲜有人迹,这才使得安伯尘的肉身得以保全。神游七日未归,将肉身随意无比的丢在海边,实乃托大之举,危险至极。

    海风扑面,安伯尘缓缓睁开双眼,神游前的失明之症已不在,雄浑的大海没入眼帘,壮阔美丽。

    魂体神游在外,肉身却凭着安伯尘离去时的念想自行炼化太阴太阳二气,七日之后,太阴太阳二气从双目消褪,双目也发生了令安伯尘难以想象的变化。

    左目炼太阳,太阳即天头红日,普照万物,安伯尘运势于左眼,目光所及,十里之地的景致历历在目,清晰无比。虽无法像魂体出窍时俯察天地那样神通广大,百里之地事无巨细皆入心中,可毕竟不用神游出窍,仅凭一目观十里,很是方便。

    “倒有些像传说中的千里眼……不过当真要能看到千里之外也不知要炼多久。”

    安伯尘哂笑一声,运势于右目。

    右目炼太阴,太阴者幽冥之物,安伯尘极目远眺,就见东海上飘着一圈灰色的雾霭,雾霭中隐隐有什么在游动,细细看去却是一条条孤魂野鬼,仿佛行尸走肉般面无表情,行动迟缓而麻木。

    “右眼能看鬼魂……这些应当就是海船失事未入地府的鬼魂。”

    安伯尘自言自语着,心道有趣。

    收势,那圈灰雾以及雾中鬼魂荡然无存,双目所见又和往常一般。

    远遁东海,一得神游洞天福地,二得双目阴阳神通,祸福所依,不外如此。

    掸了掸衣衫上的沙砾,安伯尘起身,拔枪,遥望北方。

    “长门……”

    海风卷起少年的长发,随风而舞,许久,安伯尘笑了笑,双目却宛若寒潭,踩着绵软的沙砾,向北走去。

    无邪东出,一枪北上。

    他这一走,天下大势亦随之而变。

    东海之上,天穹之下,风起云涌间的暗流,岂是尘世中人所能看见。

    第185章 行千里战无胜,百败而不死(一)

    十万羽林围华宫。

    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仙神。

    时逢初春上至京畿,下至诸侯都会大张旗鼓的行祭祀,拜祭祖宗仙神,以求风调雨顺,春耕丰收。

    上京皇宫前,一派庄严肃穆之象,唯独坐于万人之上的中年男子一脸困乏,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天下诸侯垂涎的三十六珠金冕被他无趣的来回拨弄,看得一旁的大臣频频皱眉。

    可又有谁敢多说什么?

    陛下向来如此,再多说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大典当前,肃穆无声,此时也只能干瞪着眼,先挨过这一个时辰。

    臣子们苦苦煎熬,大匡之主也饱受煎熬,一个时辰后,大典终于落下帷幕,群臣长跪拜天,匡帝亦装模作样的作了个揖,双目通红满是泪水,也不知他打了多少个哈欠。

    “陛下,是回宫,还是回小墅?”

    群臣逐一告退,伺候在金銮后的年迈内侍低眉顺耳的问道。

    闻言,匡帝立马来了精神,一屁股蹦起,先摸了摸肚皮,随后犹豫着道:“摆驾!摆驾去小墅!且让寡人试试江南供上的虎贲将军究竟有没有传说中那么神气!”

    “陛下的神威大将军已养了三年之久,膘肥爪利,区区一江南虎贲如何比得上陛下精心培养的大将军?”

    年老的内侍一边拍着马屁,一边伺候着匡帝蹬上行銮。

    可就在这时,一名内侍跌跌撞撞的跑了过了,满脸惶恐,在离銮驾还剩十步时便哭天喊地的匍匐在地,连连叩头。

    “大胆狗奴才,竟敢惊扰圣驾?”

    老内侍眼里闪过一道冷光,怒斥道。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年轻的内侍哭哭啼啼,只顾着叩头,却没道出个一二来。

    匡帝百无聊赖的把握着流苏,半天才抬起头,勉强打开眼皮道:“什么事?”

    “陛下……奴才,奴才昨夜忘了关笼门,今早才发现,虎贲将军竟然跑到神威大将军的竹笼里,它……它……它把神威大将军咬死了。”

    年轻的内侍颤栗着,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绝望的说道。

    伺候在銮驾前的年迈内侍眸里闪过一抹得色,暗暗瞟向銮驾上的中年男子,就见他先是一愣,随后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狗奴才!狗奴才!寡人杀了你这个狗奴才!”

    匡帝猛地起身,跌跌冲冲的跨出銮驾,抽出腰间的宝剑就向那内侍砍去。

    银光闪过,那内侍痛呼一声滚倒在地,匡帝的一剑只在他脸上划出道血痕,两寸深。

    “来人!把这狗奴才拖出去喂狗!还有,还有把那虎贲将军也给寡人杀了!”

    匡帝气得来回踱步,挥舞手臂,破口大骂,帝不像帝,和寻常人家耍脾气的小孩一个模样。

    嘴角浮起一丝讥讽,年迈的内侍弓着腰,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陛下,可是要杀了来自江南琉国的虎贲郎将?”

    “正是!”

    匡帝暴跳如雷,重重一哼,摆袖道。

    他们口中的神威大将军也好,虎贲将军也罢,都是说蛐蛐皇帝平生最好之物蛐蛐。新来的虎贲将军自然是老内侍安排的,而匡帝盛怒之下好似并未察觉老内侍偷梁换柱,将虎贲将军改口称作虎贲郎将,金口玉言,荒唐帝王又下了一条荒唐的旨意。

    目的已然达成,可老内侍却不甚满意,待到气晕了的帝王不顾身后苦追的众侍自顾自拖着木屐回转内宫后,他负手仰望天头,佝偻的背部渐渐变得笔直,威严的气度油然而生。

    面白无须,身形也不算魁梧,可若戴上面具,谁又会知道他仅仅是内宫一侍?

    伺真龙,日日见龙颜,掌帝王心,虽只是内侍总管,可三公也未必有他呼风唤雨的本事。

    “七日未见踪迹,他究竟去了哪……也罢,只要还在大匡,终有一天能找着。诸侯狼子野心,只差一个藉口,如此一来,既能逼出无邪,又能给蠢蠢欲动的诸侯们藉口……一箭双雕。”

    摇了摇头,老人冷笑一声,迈着四方步顺着宫苑溪流,怀揣匡帝圣旨,不急不缓的走着。

    欲加其罪,何患无辞。

    是日,匡帝下旨:琉有虎贲郎将夜袭同僚,祸乱诸侯,传寡人旨意,扑杀安伯尘!

    ……

    十日后,吴国京城,琅坊街。

    无踪无影的火苗掠过长街,迟缓多过轻灵。

    长途跋涉了十日,安伯尘于荒野之地疾走奔行,到了府县之地则化火而行,即便如此也甚耗元气,却又无可奈何。安伯尘知道,长门既能在南方琉京安插人手布局杀他,势力之广,普天之下,哪里没有长门中人?若安伯尘孑然一身,大不了隐于世外,逃出这场是非,可他还有圆井村,有不知眼下如何的李小官三人,请易先生出手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想彻底挣脱此局,只有一个办法……或许也不算一个好办法,甚至可以说是下下策,可现如今,安伯尘若想脱离此局,也仅有这条路可走。

    或许还有一个法子“诈死”无邪,可一来安伯尘舍不得,二来,没了“无邪居士”这个足以牵动局势的后手杀招,安伯尘混迹尘世,实力必将大大削弱。

    好在安伯尘尚有诸般神通异法,比如水火两行,比如神游入梦,若能找着长门的所在,未尝不能巧施计,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正如大半个月前长门对他那样。

    因此,当务之急便是找着那个屹立大匡近万年却只闻其名不见其踪的长门法会,安伯尘逃出琉京势单力薄,又不能于琉京外的诸侯国不顾肉身神游出窍,因此只能亲自来到吴国,寻找司马槿。

    看着川流不息的达官贵人华车宝马,安伯尘舌尖发苦。

    从前他也曾想象过日后脱身琉京亲身来吴京寻找司马槿的情形,却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形势下,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所经府县的城门前,渐渐都换上他的通缉公文。长门之人可谓权力滔天,虽和从前胡不非所言的不卷入尘世之说大相径庭,可有一点胡不非说得很对,长门的确有令帝王诸侯忌惮的手腕……不过,如此一来,长门卷入世俗,打破原有的平衡,大匡上位者们又岂会坐视不理……和那位藏得比谁还深的匡帝联手?

    摇头苦笑,安伯尘轻叹口气,他不过是一琉国中郎将,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又怎入得了那些人的法眼?

    不再多想,安伯尘飘飘然行向那座门庭薄窄的府邸。

    门庭虽简陋,可行过两进豁然开朗,放眼望去重重叠叠,鳞次栉比,竟有三分之一个琉宫一般大小。没有王宫的金碧辉煌,端庄肃穆,透着一丝古拙深邃,令人心情微微压抑。

    第一次来到司马槿自小居住之地,安伯尘也没心情一览景致,按照司马槿的说法一路向前,行过大殿教场,兵库庙宇,不多时便来到那座院门紧锁的小筑。

    翻过院门,安伯尘一愣,目光所及,院内空荡荡一片,没有侍女也没有护卫,门庭虽新,不沾滴尘,却了无人息。眉头紧锁,安伯尘行至小屋前,化身散火,一分分的钻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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