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伯尘行于岸边,哼着桃源的歌谣,再看向并肩而立的那对男女,不由心生感触。

    “看来第一王风和月青青他们的私奔也是有先例的,百年前九辰君带着月轻羽反出桃源,却不想百年后旧事重演,依旧是第一氏和月氏的后人。”

    第一王滨带着月轻羽来到大匡,他恶桃源,心念九轮秘术,遂改名换姓,自称九辰君。他和月轻羽的关系则有些奇怪,两人虽在一起,可和月轻羽的无微不至不同,九辰君对于月轻羽很冷淡,大多数时自顾自的修炼,并不怎么理会月轻羽。

    直到他们来到齐国,遇上了那人。

    那是个会变戏法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朴实无华的布衣,眉目淡然。除了会变戏法外,他还好品茶,精通音律,机缘巧合下结识九辰君和月轻羽,却因兴味相投,从此相交莫逆。

    彼时的九辰君还不知道易先生的真实身份,也没发现随着他们和易先生相识渐久,月轻羽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每每触上易先生的目光,总会低下头,下意识的移向别处。

    九辰君迷迷糊糊,在一旁观戏的安伯尘却看得清楚。

    无论放在哪月轻羽都是那种惹人回眸的美女,兼之出身桃源,她的身上有一股大匡女子没有的特殊气质,除了九辰君外应当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动心。相比锋芒毕露的九辰君,易先生虽貌不惊人,却多出几分诙谐和温润,若只有几天倒也罢了,可相处时日一长,甚少有女子不被他打动。

    又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孽缘,九辰君、易先生还是月轻羽都没能在一开始就意识到,等那件事发生后,难免兵戎相见。

    西江边,九辰君冷眼盯着易先生,牙齿咯吱咯吱作响。

    “既然是长老们命你来捉拿我,你又何必鬼鬼祟祟的假装相识,毫无男儿气概!你若欲捉拿我,手下见真章好了!”

    易先生不恼也不怒,目光透过九辰君,落向低着头站在他身后的女子,稍纵即逝:“首先你说错了,不是你桃源长老命我前来,而是请我。其次,我之所以不明说,是想给你一次机会。”

    “哈哈哈……”九辰君脸上浮起恨意,怒极反笑道:“好一个虚伪之人。你何不明说,你假装和我厮混,是为了她!”

    那个“她”字落下,月轻羽打了个哆嗦,却又低着头,不言不语。

    “你说的倒也不算错。”出乎安伯尘意料之外,易先生点头,笑盈盈道:“她一心迁就你,为了你背叛桃源,你却如此冷落,负她一片心意,别说是我,换作任何一个人也看不过眼。”

    顿了顿,易先生嘴角浮起一抹讥讽:“我所说的这些,你自己心里最为清楚。你待她如此,她却未尝抱怨过半句,对你的心意连瞎子都能看出,若非怕她伤心,我早便将你擒杀。”

    月轻羽惊愕的看向易先生,美目中似有什么在滚动着,短短片刻后,这一瞥就被九辰君挡住。

    移身站在月轻羽前,九辰君忽然一笑:“那好。我从此以后便对轻羽视如我妻,百般疼爱。这么一来,你还有何话可说?”

    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人,包括安伯尘在内,同是一脸惊讶。

    细细看向将月轻羽反手搂进怀中的九辰君,安伯尘恍然,他并非突然间对月轻羽起意,而是不想输给易先生,方才有此举动。此时此刻在九辰君心中,月轻羽就和桃源中的令牌一样,势在必得。

    “又何必如此呢?”憋了许久,安伯尘终于忍不住摇头一叹道。

    “她早就和我定亲,既是我妻,何错之有?”九辰君道。

    “可你在离开桃源之前已和她说过,桃源里的婚事再不作数。”安伯尘沉吟道。

    “是不作数。所以不用等到两年后,从现在开始,她便是我妻。”九辰君一如既往的蛮横无理,如此男人虽也惹女人心动,可恋上他却是一件无比孤独的事。

    安伯尘没再多言,他退出两步,看着九辰君怀搂月轻羽遁去。

    在两人即将消失在西江密林时,月轻羽突然抬起头,遥望易先生,目光复杂,有不舍,有无力,还有愧疚。

    一声长叹,易先生摇头苦笑,静立片刻随后甩开大步向前奔去。

    “就是从这时起,易先生下定决心开始追杀九辰君了吗?”安伯尘喃喃道,也不停顿,大步迈出紧随易先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九辰君果然对月轻羽很好,那时的他还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不曾想他这边热起来,月轻羽那却冷了下去,时常茶饭不思,一个人发着呆,只有被神出鬼没的易先生追上时,眼中才会焕发光彩。

    得到了月轻羽的身子,得到了她的一切,却得不到她的心,这番打击对九辰君而言不可谓不大。

    瞻前顾后,心绪难平,面对易先生层出不穷的古怪手段时,九辰君渐落下风,直到那一日几乎被逼上绝路,月轻羽终于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同时喜欢上两个人?”

    看向对峙于东海悬崖边的那两人,以及面色惨白无比虚弱的月轻羽,直到这时安伯尘也没能搞清她月轻羽究竟中意谁。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一个是从小到大如烙印般深深刻于她心中,一个则让她一想到便能会心一笑的男子,不过也不用继续想下去了。东海边的悬崖上,月轻羽终于没能抵挡住心力交瘁,对自己日复一日的折磨,倒下后便再没起来。

    易先生迎风悲歌,九辰君怔立许久,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他早已习惯了月轻羽日复一日的陪伴身侧,一朝离别,他竟有些懵了。

    把月轻羽海葬后,两人又开始了逃亡和追杀。

    这一回易先生是动了真怒,而九辰君的心渐渐冷凝如冰,一腔热血深埋心底,人也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再后来,九辰君到了南荒。

    “好戏要开始了。”

    缓步走上东山,安伯尘望向那个坐在老巫宗对首,虚心问道的少年,满脸的期待。

    第324章!

    和安伯尘想象中不同,老巫宗神态和善,普通荒人的相貌,丑陋之中却有一副仙风道骨。他并没因为九辰君是外乡人而不予待见,相反的,见到九辰君博学广识、勤奋好学,大为中意,相识第五天后,便有意将巫宗之位相托。

    与中土大匡林林总总的流派不同,南荒巫庙似乎更讲究缘分,否则也不会把执掌南荒千万子民的大权拱手托付给一个此前从未见过的外乡人。用老巫宗的话来讲,有些事是命里注定的,命运如此何须违?

    南荒以蛊术闻名,安伯尘本以为老巫宗最精通的也是蛊术,却不料他耗费一生心血所钻研的却是宿命。

    “命运者,虚无缥缈,吾师缘何会倾心此等虚妄之谈?”

    巫庙大殿,一地月华,九辰君布衣涤尘,正襟危坐。

    在他对首老巫宗也是盘膝坐地,笑着看向九辰君,苍老却明亮的眼睛中闪烁着智慧的光彩。

    安伯尘本想加快时间进度,可听到九辰君有此一问,不由联想起生平种种,一时心动遂也盘起腿坐于两人侧席,默默听着。

    “你若不敬天,不尊道,自然觉得你之命运不属天地,只掌于你自己手中。实则不然,天地造化早有定数,就如同周天繁星,五运六气,虽然浩瀚无穷,难以捉摸,可无不是按照各自的轨迹运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乃至万万纪元后,始无变化。”

    “始无变化?”

    九辰君喃喃自语。

    “始无变化……”安伯尘低声咀嚼着,不由想起了他尚未形成雏形的周天大道。

    “吾师的意思是,天地万物看似都在变,实则都被限制于一个早已束缚死的范畴内,变到后来,始无变化,亦如人之宿命?”

    抬起头,九辰君看向老巫宗道。

    “正是。”老巫宗对于九辰君的领悟能力很是满意,笑而颔首,却没发觉九辰君眼中一闪而过的怀疑。

    如九辰君者怎会相信宿命在于天地,而不掌握于己手?

    安伯尘笑着摇了摇头。

    老巫宗讲的虽有道理,话语间也有劝诫九辰君的意味,可九辰君天性桀骜,只信自己的双手,宿命之说在他眼中再荒谬不过,又怎会轻信?不过,老巫宗这番说教倒也没有浪费。

    万物常变,变到后来始无变化,亦如九辰君所创的弹指布局术。

    “也算得上举一反三了,只是不知老巫宗泉下有知会是怎样一番心情。”

    安伯尘淡淡说着,轻扬衣袖,加快时间进度。

    几日里老巫宗和九辰君所讲的无外乎宿命,其间也有传授蛊术和巫偶术,用老巫宗的话来说这些都是旁门左道,谋世手段,非入道养命之法。

    “既知命运本天定,又何必养命?”九辰君反诘。

    闻言,老巫宗许久无言,似被九辰君问到了。

    “是啊,倘若命运本天定,又何须养之。”安伯尘冷笑着打量向老巫宗,自言自语着。

    同九辰君一样,安伯尘也不信老巫宗的命运无变之说。他还记得昔日在地府,城隍言他为无命根之人,只因他已踏足修行之路。且在琉京之局中他第一次将自己的命运反手相夺,从此以后无论是百战百败还是闯关夺镇,安伯尘都未尝将命运拱手相让过。

    都是历经辛苦和磨难把握住自己的命运,谁还会相信命运由天不由己?

    老巫宗谈吐清雅颇有仙风道骨,所授道意也不俗,可无论九辰君还是安伯尘都不信宿命,所以打从老巫宗开始讲起时,就已注定他是徒劳。

    “只有历经劫难生死者,才知道何为养命,如何养命。”

    许久,老巫宗抬起头笑着说,眸瞳澄澈,可落在此时的安伯尘眼中却像极一个老巫棍。

    “怕是连你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摇头一笑,安伯尘低声道。

    和安伯尘一样,九辰君满心疑惑,却因尊敬老巫宗并没表现得那么明显。

    “也罢,为师时日无多,总有许多事需要你知道。”看向九辰君,老巫宗莫名一笑:“其实,我一开始同你一样,也不相信宿命之说。直到不得已当上巫宗,参了百多年上古谶诗后,终于发现,天命难违。”

    皱了皱眉,九辰君沉吟着道:“吾师的意思是,您羽化后,由我继任巫宗?”

    “自然。你可是不愿意?”

    “徒儿本非南荒之人,又不信荒神,如何能担此等重任?”九辰君摇头。

    “哈哈哈……荒神?别说你不信了,连我都不信。”

    听得老巫宗的笑声,九辰君和安伯尘同时愕然。

    “不过。”笑声戛然而止,老巫宗凝视着九辰君:“这是宿命。从你踏足巫庙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南荒下一任巫宗便是你。”

    嘴角浮起一抹嘲笑,九辰君摇了摇头,目光渐渐变冷。

    他敬重巫宗是因其收留传道之恩,倘若老巫宗硬是勉强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九辰君自然不会再记挂那些无足轻重的恩情。

    站起身,九辰君朝向老巫宗拱手一拜正欲离去,就听老巫宗开口道。

    “你不愿意,为师也不勉强。为师元寿无几,不妨稍留几日,待你蛊术大成再出庙,如此方可从容应对大敌。”

    说话间,九辰君已走出五步。

    看向脚步停滞的九辰君,安伯尘轻声叹息,他知道最后的结局,不由生出一丝不安。

    “九辰君的命运便这么定下了?”

    没等安伯尘继续想下去,老巫宗看向转过身来的九辰君,忽而一笑:“在这座巫庙中藏着一个天大秘密,我推敲百年只参悟出一点皮毛,你资质远胜我千百倍,何不去查探一番?或许,这里会有你想要的东西也说不定。”

    九辰君沉默。

    安伯尘心知他是对老巫宗生出戒心。

    “我若心怀不轨早动手了,何必等到大限将至?为师所愿,只想你知道那些。世上有知之者,却多庸碌,明知大祸将临却不作为,一心盼着好运,以为有前人荫庇便能高枕无忧。”

    老巫宗说着,深深看了眼九辰君,再然后闭上双眼假寐起来。

    九辰君返出桃源,月轻羽也已死去,他算是无牵无挂,被老巫宗一番说辞引发了好奇心,遂留了下来。

    恰逢午夜,九辰君合目而眠,黄粱一梦神游出窍,游走巫庙,却是探查起了老巫宗所说的天大秘密。

    然而,和桃源时神游天宫不同,这一回安伯尘并没能够随同九辰君一起神游。

    身体微颤,安伯尘倒退两步,惊讶的望向四周庙璧。

    “怪了,这仍是在九辰君的梦里,为何无法随行?”

    面露疑色,安伯尘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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