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嫣与琴儿俱是一愣:“苗公公……?御前?”

    提起苗公公,朱嫣便想到一个笑脸人——那拿着拂尘、总是恭敬跟在陛下左右的老太监,永远挂着一张贴脸面具似的笑,见谁都一般的扬起嘴角,仿佛天上洒了银子。她入宫时日也不短了,统共见这位苗公公的次数不过五六回。说话次数最多的那回,还是第一次被皇后姑姑点做福昌公主的伴读时。那时她低头守在贤育堂外头,等着帝后用膳罢了。然后苗公公跨出门槛来,笑眯眯对她道:“您就是嫣小姐吧?当真是不同凡俗呢!外头晒,陛下、娘娘在里头等着您,进去歇歇罢。”

    好端端的,陛下怎么会传她?

    但天命不可违,朱嫣忐忑了一阵,放下手中笔老实起身了。她到了玉粹斋门口,小声问谨姑姑:“姑姑,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谨姑姑却笑得神神秘秘,道:“苗公公说了,是陛下想仔细瞧瞧嫣小姐您生的什么样儿,品性如何呢。您说陛下天子之身,日理万机,还能是为了什么缘故,特地将您传过去仔细相看呢?”

    这么一说,朱嫣也懂了——定然是为了大殿下的婚事了。

    她的笑容有些淡了,心底也沉沉的。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出了岐阳宫,跟着苗公公一路朝外头走去。

    日头高晒,令她有些眼晕。走了一段路,她的后颈出了薄薄的汗。苗公公见了,便道:“就快到了,嫣小姐忍忍便是。如今日头晒,可不要中了暑气。”

    这么一说,朱嫣抬眼打量四周的景色。这角门、宫巷,不似去御书房的路,反倒有点像是去长定宫的。她不由疑惑地问道:“苗公公,咱们这是去哪儿?”

    苗公公笑的和气:“不瞒您说,是去长定宫呢。”

    朱嫣大吃一惊,问:“长定宫?苗公公,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苗公公说。

    说话间,两人便已到了长定宫。这宫门已重刷了一遍,如今灿金灿金的,甚是惹眼。门口上了匾额,朱红的一圈卷云,里头嵌着松花绿墨的大字,长定宫三个字甚是有气魄。再往上瞧,屋宇修葺一新,琉璃绿瓦迎着日光,亮晶晶似琥珀宝石一般;房脊上蹲着一排瑞兽,颛顼鸱吻,镇宅保祥,早与从前模样不同了。

    “嫣小姐?咱们到啦!”苗公公连喊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跨进门槛去。正中庭里,皇帝正站在一棵枯死的桃树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苗公公打了袖口上去述命:“陛下,朱二小姐到了。”

    皇帝收起了视线,慢慢望向朱嫣来。

    “臣女给陛下请安。”朱嫣忙不迭蹲膝行礼,恭恭敬敬地低了脑袋。

    “起来吧。”皇帝负着手道,“你就是朱家的阿嫣吧?把脸抬起来,让朕看看。”

    她闻言,慢慢抬起了面孔。皇帝打量她一阵,目光逡巡,好半晌才蹙眉问道:“你这脸,朕瞧着眼熟。那日络儿在梅林中发了病,是不是你闯入了梅林禁园,救了络儿?”

    朱嫣微愣,在记忆里搜寻一番,想起了皇帝所说的事。她点点头道:“陛下所说不错。”但她有些心虚,其实那一日是她为了福昌公主才闯入梅林的,李络是为了在陛下面前解围,才谎称自己发病。

    皇帝笑起来,目光竟有些和蔼:“难怪,难怪,原是因为你救了络儿的缘故。”

    他这话说的古怪,朱嫣不明白皇帝在“难怪”个什么理。但天子的心思,哪里由得普通人去猜?她只能恭恭敬敬地赔着笑。

    皇帝再看朱嫣时,目光已和顺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冷硬了。他看着看着,面带赞许,道:“嗯,容貌出众,瞧着也端庄,确实是个好姑娘。平常都喜欢做什么?”

    朱嫣心底有些惑意,不明白皇帝在长定宫里怎么问她这些,总不至于是要为李络定下她吧?可这又如何可能!李络双腿有疾,父亲和姑姑怎会弃大殿下而择李络呢?但她可不敢把疑问表露在面孔,只老实道:“回陛下的话,臣女平日喜欢读书。女工、琴棋也有涉猎。”

    皇帝负手,点了点头:“多读书是好事,络儿也喜欢读书,所谓‘家资是何物,积帙列梁梠。高斋晓开卷,独共圣人语。’你父亲是都省右司朱敬观吧?他有才学,也会养女儿,教的不错。”

    这话说的,朱嫣更是茫然了。皇帝见她神情如此,不由哈哈笑起来,道:“不必拘谨,今日叫你来,也不是朕的意思。络儿,人都来了,你不出来说说话?”

    话音落了,便见得李络从门后头露出身影来。他道:“父皇说的欢畅,儿臣不敢打搅。”

    “说的什么话?”皇帝分毫不见恼,笑道,“你不是有东西要赠给朱家二姑娘?朕不打搅你,你们说话便是。”罢了,便转向苗公公道,“苗公公,走罢。”

    朱嫣就这样眼睁睁地瞧着皇帝毫不留恋地离去了,只在长定宫里留下了她和李络。此时此刻,她与李络眼对着眼,鼻对着鼻,躲都没地方躲。还是她缓过了神来,行了个礼:“五殿下安。”

    李络勾了勾唇角,问:“我拔了鹦鹉两支羽毛送你,可还算解气?”

    朱嫣道:“解气的。”

    李络又问:“你就要及笄礼了吧?几时出宫回家?”

    朱嫣答:“快了,中旬便要出宫回去。”

    李络道:“那好,我有一件贺礼。如今直接拿给你,省的到时候差人送去朱府。”罢了,便自袖中取出一个长长的锦匣来。

    朱嫣一看到匣子,就暗暗怀疑里头是鹦鹉的羽毛。但她不敢说,只一边瞥着李络,一边接过匣子:“谢过五殿下。”

    待拿到手上,打开了,却见得里头躺着一把匕首。近尺长,广三寸,匕柄镶一棵猫眼石,蓝莹莹、幽深深的。将匕首拔/出鞘来,理似坚冰一般清锐,便是外行人都觉得飒利漂亮。

    “五殿下缘何…送我一柄匕首?”她有些不解其意。且这应当还是她及笄的贺礼!旁人都送珠宝首饰,钗玉绫罗,独独李络送的是匕首,她从未用过的匕首。

    “此物乃是我母妃所留。”李络淡淡道,“当年母妃入宫时,太后娘娘将此物赐予母妃。这匕首名唤‘清冰’,寓意心如坚冰,清且不渝。顺带一提,太后娘娘也是从太皇太后手里得来的。如今,我将它送给你了。”

    朱嫣听罢了,脑子里哐啷一片炸,手烫的险些握不住这宝贝。

    这——这这这,可是李络的母妃的婆婆的婆婆——的宝贝啊!

    第32章 朱府

    心如坚冰, 清且不渝。

    朱嫣可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柄匕首意义非凡——它不仅仅是纯嘉皇贵妃的东西, 兴许还是人家家里代代传给媳妇儿的宝贝。

    自己和李络非亲非故的, 他竟随随便便拿出来送自己了!

    她捧着小匣子,只觉得和手里捧了块烙铁似的, 怎么也握不稳了。她脑海里颠来倒去的, 最后归成了一个念头:她可不能收。

    当下,她立刻闷头把匣子递回去,说:“五殿下, 这匕首太过贵重了,嫣儿不敢收。”

    李络挑眉, 道:“叫你收, 你就收。”话说的很有分量, 分毫不让她还嘴。

    她倔劲上来了,把头闷得更低:“五殿下, 请恕嫣儿不敢从命。”

    少女笔笔直地站着, 低垂头颅, 从耳朵根到衣领缘, 袒出一道雪白晶莹的线来,秀丽动人。李络打量着她,说:“嫣儿,你若是不收,那我就不留情面了。”

    朱嫣微怔,有些不解:“不留情面……五殿下是何意?”

    “父皇才走了没多久吧?”李络扭身问应公公, “现在追过去,请父皇回来,用御旨请朱二小姐收下这个。想必父皇心底也是乐意的吧?”

    朱嫣听了,心底咯噔一下,眼轻轻地挤起来——这个李络,果真是她熟悉的那个,卑劣无耻的性子!她不收他礼物,他竟用陛下来压她?!

    “如何?嫣儿,你收还是不收?”他问。

    朱嫣磨了磨牙,心里暗暗烦他。绕来绕去这么多圈子,不就是指望她收下他的礼物吗?连陛下都搬出来了,她还能怎么回绝?如今陛下这么看中他,怕是当真愿意回长定宫来,乐颠颠地颁这么一道旨意呢!

    “恭敬不如从命,那嫣儿就收下了。谢过五殿下赏赐。”她说着,抬起头来,眼光还有些不服输的意思。

    李络见她老实收下了,眼底袒露出淡淡的笑意来:“我本想送你些女孩子家喜欢的物什,那些绫罗绸缎,珠钗首饰。但想来想去,倒不如匕首合用。绫罗再美,也是软的;但匕首是带锋的,你拿在手里,便没人敢近前了。”

    朱嫣听了,心里埋汰的不行。瞧瞧这人,上回说她胖,这回送匕首,可不是与这京城中的王公贵族们截然不同呢!

    “好了,嫣儿先回去吧。”李络道,“我腿脚不便,没法出宫去参加你的及笄礼。届时,会派人去代我观礼。”

    朱嫣又谢恩:“谢五殿下关怀。”

    她捧着这道匣子跨出了长定宫前的门槛,在朱红灿金的宫门前扭头回看了一眼。春日里她才来这里望过一眼,那时她只觉得这里断壁残垣,衰颓凄凉,阴冷到她不想多待,那五殿下也是冷冷清清的。

    可如今瞧着,这里竟然是全然不同的光景了,屋顶的琉璃瓦迎着阳光耀耀生辉,新鲜焕发,那高高的宫墙也显得轩昂雄伟;一枝绿萝探过了墙头,墨绿朱红,煞是好看。暖洋洋的夏风吹过来了,她眯着眼,额前的刘海儿蹭的肌肤痒痒的。

    这样也挺好的。

    朱嫣想着,捧着匣子朝宫道外走去。

    走着走着,她便忍不住将匣子举起来,慢慢地贴近了自己的面颊。这锦匣没什么温度,清凉凉的,恰好降了降她脸上的热烫。

    等她回到了岐阳宫,正好遇上谨姑姑站在廊前,指挥两个小太监爬上爬下地挂起夏日的薄竹篾子。见朱嫣回来了,谨姑姑带着讨好的笑行了个礼,道:“嫣小姐回来了?想必陛下是极为满意您的。”

    朱嫣想起先时在长定宫里的事儿,不由有些红脸:“姑姑别揶揄我了,陛下不过是问了问平常爱做些什么,读不读书罢了。”

    谨姑姑不点破她,只在心底笑。

    皇后娘娘还没与陛下说过将嫣小姐许给大殿下的事,本想留着嫣小姐及笄后再慢慢谈的,谁料陛下也和自家娘娘一个心思,都相中了嫣小姐呢。

    “嫣小姐自然是最好的,陛下自然满意您。”谨姑姑妥帖地说。

    “……姑姑说笑了。”她有些脸红。

    ///

    又过了段时日,朱嫣收拾妥当,便要出宫回家准备及笄礼了。

    这日她在皇后处用过饭后,又听了皇后几句“及笄后更宜娴静”的教诲,就出了宫门,乘着一方青竿小轿子到了商华门前。

    万氏想念女儿想念得紧,早早打发了马车来接。若非她是当家主母,家中诸事繁忙出不来门,她巴不得自个儿亲自来南宫门前接人。

    朱家的马车顶好认,白辕玉銮,红盖青帘,前头拴两匹毛发剔亮的骏马,后边跟几个褐衣小厮,还有个微驼背的老管家子在马车前打转。瞧见朱嫣出来,那管家立时洋溢着笑脸上来迎接:“二小姐!这儿走,这儿走。夫人想坏了您,在家中候着呢!”

    朱嫣认出他来,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丁伯,些许时日未见了,瞧着还是这么精神。”

    丁伯老脸一扬,眼底也有欢喜。他打年轻时就在朱家侍奉,也是自小瞧着朱嫣长大的。“小姐客气了!”他搓搓手,端了脚踏子来,又叮嘱琴儿道,“琴儿,请你家小姐上去。”

    朱嫣提着裙摆上了马车,车帘子一落,就听到外头车夫抖马鞭的簌簌响声。她打起帘子一角,便瞥见皇宫的大红宫墙在慢慢退去,把着门儿的四个侍卫也渐渐地小了,变成了绿豆似的几个点。

    朱氏一族住在城北,这宅子本是前朝王府,朱嫣的祖父受命为太子少保时,先帝赐下了这栋宅邸,令朱氏一族移住。因着本是前朝王府的缘故,朱宅的规格颇有些逾制了,绵绵延延的,正门口阔开五间,红青油饰、丹楹朱户,一瞧便不是普通人家。

    马车近了朱府,远远的,朱嫣就在车窗里瞧见有几个人在大红宅门前探头探脑。仔细一瞧,原是母亲万氏跟前的两个婆子,另有四房的几个堂妹也在门口张望着。不知是谁先瞧见了朱嫣的马车,嚷了句:“二小姐来了!”这里里外外的,便如沸腾了似的,哗啦涌出来一群人。

    等马车停下了,朱嫣撩开帘子,便见得母亲万氏的脸。

    “总算是回来了,叫母亲等得心急。”万氏拿帕子揩下眼角,一副心酸的样子,“去宫里这么久,也不见得能回来几日,祖父母和姊妹哥哥都想着你,母亲更想。快让母亲瞧瞧,是胖了还是瘦了?”

    朱嫣一见母亲熟悉的脸,也觉得心底酸酸。在家做姑娘千好万好,母亲疼着、父兄宠着,这样一比,入宫后的时日便多少有些难捱了。

    “母亲,女儿一切都好。”她低声道。

    万氏脸盘瘦,凤眼的尾儿轻挑起,面庞生的有些棱角,一袭蓝缎地宝相花纹的衣裙,手腕边儿衬了三幅飘扬的袖口,看起来颇为威严。不过平素里再威风八面、长袖善舞的人,见着了入宫许久的女儿,眼角心底也都柔化了,只顾着仔细张望朱嫣:“哎呀,是瘦了,瘦了。宫里头当差累的很吧?”

    万氏身后的陪房马嬷嬷笑起来,劝道:“夫人,这还是在大门前呢!小姐刚下马车一定累得很,进去吃杯茶吧。”

    万氏这才如梦初醒,笑道:“瞧我欢喜的,都不记得正事儿了!快进来,与你祖父母请安去。”说着,她领着朱嫣跨过了门槛,打从影壁下头过去,“你父亲和哥哥人在值上,还没回来。不过,今早他们留了话说会早点回家。祖父、祖母在堂里等你,祖父么,身子好好坏坏的不大安,还是老样子,你见了要多关切两句。”

    花影照过画檐,一群婆子丫鬟,拥着万氏并几位凑热闹的小姐穿过垂花廊,到了朱嫣祖父母的院中请安。两位老人家上了年纪,身子骨都不大好,虽说见了朱嫣很欢喜,但说了两句话,也便散了。

    给祖父母请安罢了,朱嫣终于回到了自己屋里,万氏也进来了,叮嘱着几个丫鬟再里里外外收捡一遍家什,物必要叫小姐住的舒坦。

    “嫣儿马上就要十五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大姑娘。”万氏眉开眼笑的,人坐在南窗下,亲自用帕子拂着香案上头几乎没有的灰,“及笄可是大事,这几天你就在家里好吃好住,养的水灵灵的……”

    她家嫣儿名气大,别说及笄后了,便是这俩月,都有不少想说亲的太太夫人上门来,东敲西打的,想问嫣儿的亲事。只不过她是一点也看不上那些人,客套都懒得客套便直接拒了。

    真是说笑!那些个公子哥儿,没点公侯伯爵的世袭,也敢大着胆子上门来说合?更何况了,她家嫣儿是早就定好了的,势必要做大皇子妃,来日更是太子妃与皇后。

    朱氏一族合门荣耀,出上几个皇后,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朱嫣在香凳上坐下,左右转头,见屋里摆设几净如新,一股子亲切味儿迎面扑来。回家虽然好,不过她心上还有块心事沉甸甸地压着,叫她没法笑的欢畅。

    “母亲……”朱嫣绞了下帕子,低低开口道,“有件事,嫣儿一直挂在心上。这里也没有外人,嫣儿就直与母亲说了。”

    “怎么了呀?”瞧见朱嫣似有话要讲,万氏挥挥手,对一众婆子丫鬟道,“你们先出去吧!”人自个儿在桌边坐下了。

    “母亲,虽说嫣儿早就知道日后是要嫁给大殿下的。但是母亲有没有想过,姑姑可能是想叫我……做小?”朱嫣探过头,正正经经道。

    万氏愣了愣,哈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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