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斋宫的门扇便渐渐合拢了,将李络颀长清俊的背影一点点遮去。

    等那扇门彻彻底底地合上后,朱嫣很懊恼地嘁了一声,甩开仍旧押着她的羽卫,道:“放开,本小姐自己会走。”

    经过方才那些事,几个羽卫们也猜到了她是五殿下的人,不敢对她冒犯,只得唯唯诺诺地松了手,讨好道:“朱二小姐,先前是咱们几个有眼无珠,冲撞了您,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知道了知道了!没生你们气儿。”朱嫣甩了袖,气冲冲地走了。

    她离开了斋宫前的神道,朝着丹朱楼走去。一路上,她颇有些懊恼李络方才的行径。

    ——他怎么这么强横地要赶自己走?她都说了,皇后娘娘不会起疑的,他是不信她的说辞么?万一那勾陈宝剑上还有什么弯弯绕绕的,他检查不出来,那可如何是好?

    她这样想着,沿着栽满了白松的神道向前走。

    不知走了多远,她忽而被一道女声喝住了。

    “朱嫣,你给我站住!”

    朱嫣的脚步一停,她侧过身去,却瞧见秦元君站在一棵白松下。神道边儿的松树长了些许年月了,棵棵都是遒枝蟠曲,绿鬣如盖。秦元君站在松树下头,便只是小小的一个,如细细的柳丝似的,但那张脸却挂着阴冷的神情,叫人没法忽视了去。

    “原来是秦姑娘。”朱嫣掸了掸袖上的尘,翩然一笑,“祭典快要开了,有什么事儿?”

    “你不要装傻了。”秦元君自白松枝下慢慢踱步而出,挑起了眉头,眼底有一缕兴奋之意,像是好不容易逮到了猎物,“朱嫣,你根本没有按照福昌殿下的命令去找齐家的小公子,反倒在这儿闲逛。如今,可是被我抓了个正着呢。”

    朱嫣淡然道:“哦?你怎么知道我没去?”

    “这里临近斋宫,与齐家的席位相距甚远,恰好在一东一西两个方向。这么点时间,便是你用跑的,也打不了一个来回。”秦元君眼掠锋光,胸有成竹模样,“你不用再狡辩了,你就是期瞒了福昌殿下!”

    听她这么说,朱嫣轻笑了一下,道:“所以呢?你既知道了,又想如何?”

    “我很是不解,”秦元君瞥着她,慢慢地围着她转,“殿下素日里待你不薄,你为何阳奉阴违?殿下心系齐小公子,想与小公子说上一两句,你却根本不为她牵线搭桥,叫殿下白白期盼。这到底是为什么?”

    朱嫣笑道:“那我也不妨与你直说了。我虽与福昌殿下是表姐妹,可我听的,终究是我皇后姑姑的话。关雎宫与岐阳宫乃是死敌,福昌殿下与那齐小公子到底能不能成,你莫非心里没个数么?”

    秦元君的目光一凛,道:“你的意思是,你是奉皇后之命?”

    朱嫣侧身:“也可以这么说吧。”

    秦元君眉头一跳,暗暗思量片刻,又讥讽地笑起来:“就算你是奉皇后之命,但你违抗殿下,阳奉阴违乃是事实。若是我将此事告知殿下,想想吧!啧啧,人前风光无限的嫣小姐,会被殿下怎样惩罚?是自赏巴掌二十,还是如太监似的洒扫庭院一整月?”

    朱嫣听了,轻然一笑。旋即,她正色道:“秦姑娘,你愿不愿与我做个交易?”

    “交易?”秦元君冷眼看她,“什么交易?我可不觉得你有什么东西是本姑娘看得上的。论家世,我父亲官职不低;论容貌才学,我也不差你多少。便是那棋艺,我也比你好上不少!”

    朱嫣卷了卷自己的发梢,慢条斯理道:“那你想不想做福昌殿下身旁唯一的伴读,大殿下来岐阳宫中时,唯一能见到的千金小姐?”

    秦元君目光一怔:“你…是什么意思?”

    “只要你愿替我保密,我便向皇后娘娘请命,离开岐阳宫,再不做福昌殿下的伴读。”

    作者有话要说:  里无法抗拒~

    第52章 祭神

    祭典即将开始时, 朱嫣与秦元君一道回到了福昌公主身后。

    “怎么样?”福昌压低声音,满怀期待地问两人, “你们都去找齐知扬了, 他…答应了没有?”

    “不巧得很,那齐小公子一直跟着他的母亲, 我与元君都寻不到与他说话的机会。”朱嫣一副为难的样子, “嫣儿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秦元君亦附和道:“确实如此,我在旁边眼睁睁瞧着, 那齐夫人与齐小公子一直在闲话,旁的人根本没法插一脚。”

    福昌听了, 有些懊恼, 道:“那你就不会把她支开吗?嫣儿平时脑袋灵清, 怎么今天这么蠢?”

    福昌不高兴了,就想教训人。可偏偏这时, 礼台上传来咚咚的擂鼓之响, 犹如霹雳惊落, 叫众臣百官、宗室王孙皆抱揖正立了, 原是祭天大典将要开始。眼见周遭都静了下来,福昌公主撇了撇嘴,再没有多言。

    “这回就算了!”丢下这句话,福昌公主转回身去,随着人群下拜。

    秦元君瞥一眼朱嫣,挑眉轻声道:“朱嫣, 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话。”

    “那是自然。”朱嫣勾唇一笑,“待祭天大典结束,我便去向皇后娘娘请辞。”

    听到她的话,秦元君面上有微微的得意色。只要朱嫣不在岐阳宫了,日后,福昌殿下的身旁便只有她。旁人问起福昌的伴读,便只会说她秦元君了。

    多亏得今日自己起了疑心,特地去查证了一番;要不然,怎会抓住朱嫣这样大一个把柄,逼得她竟愿舍弃了岐阳宫的富贵荣华,来换取自己的一句证言?

    “吉时至——”

    只听礼官一声高喝,旋即,便有撞钟鸣鼓之声猎猎回响,犹如天音。云暹初开,金乌洒落于琉璃瓦上;珠冠羽扇簇拥之间,身着石青礼服的帝后二人手抱牙笏,缓移朱履,拾长阶而上,登上祭坛。坛下百官,纷纷扣首。

    “献御牲——”

    擂鼓响中,宰杀烹调好的猪、牛、马、羊被先后送上,摆放于天庙之前。帝后二人各自撩起袍摆,慢慢跪下,各自扣伏。一柱天香从头烧起,紫烟徐徐涌起。旋即,帝后二人便默然退开。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朱皇后与自己的丈夫背道分开,循着玉阶缓缓步下。

    “祭神——”

    听到这声唱喝,皇后的唇角慢慢勾起。

    终于到了祭神之时。

    今日,是李络最为风光的时刻,也会是他身败名裂的时刻。

    眼前百官群臣拜服,祭神者是多么的风光,可李络这辈子,也就只能风光这么片刻了。等到宝剑泣血,凶兆大显,只怕群臣百官都会惊惧失策,跪求陛下将他赶下祭坛。

    朱皇后仰头,轻蔑地笑了一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头戴面具、手持勾陈宝剑的祭神者,缓缓步上祭坛。一袭华袍缀红镶玉,乌发于脑后束为一股。颀长身姿,飒爽磊落。金漆青底的面具,在炎阳之下闪着烁烁之辉;他手中所持宝剑,亦是剑光凌冽,锋锐逼人。

    “这…这是五殿下?”

    文武百官瞧着,不禁有些惊叹。

    世人皆知五殿下病弱有疾,无法行走。便是一朝病情好转,那也该是踉踉跄跄、瘦弱病气的。可今日站在祭坛上这戴着金面的男子,却是英姿潇潇,不输任何一位皇子;且那如玉如珏一般的质态,甚至更优于其他的几位殿下。

    这是那个由宫女所出、双腿不可行的五殿下李络吗?这张金面之下,莫不是旁人所扮演?

    众人心底猜疑之际,这戴着金面、犹负冽光的男子开口了:“祭祀神明,须献上牲畜牺品。今我李络既担此祭神之人,便也当为列祖列宗、诸天神灵进献,以求佑我朝风调雨顺,光辉万载。”

    说罢,他竟将勾陈宝剑一横,朝着自己的小臂上挥去!

    文武百官瞬时哗然。

    但见他用宝剑在自己的双臂上分别割开一道伤口,殷红的血珠立时渗出袖管,沾于银亮的剑刃之上,顺着剑面的花纹向下淌去。

    “今日,便以李络之血祭祀先祖诸神。”他走向祭坛,将血珠滴落在摆放着牛羊祭品的盘中。

    祭台下百官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祭祀先祖者,多用牛羊等烹调之物。如五殿下这般竟狠心以自己之血祭祀的,可是古往今来第一遭!可如此一来,也见得五殿下心思之诚,竟不惜自伤以求天神庇佑我朝。

    不知是谁为他的气魄所折服,第一个扣头跪下,高呼:“天佑我朝!”

    旋即,便如海浪似的,群臣百官或前或后,一个个皆跪伏于地,震声高呼。

    “天佑我朝!”“天佑我朝!”“天佑我朝!”

    高呼之声,亦如波涛,更似惊浪,在耳畔连绵不绝,此起彼伏。

    祭坛之上的李络慢退一步,缓缓扬起了勾陈宝剑。剑锋迎着日光,上头的血珠似乎愈发耀眼殷红了。旋即,他便挽起一道剑花,将宝剑当空刺去。

    祭坛上的祭神者,持剑和节而舞,身姿清逸,竟有天人之姿。日光下照,琉璃生辉;千声鼓应万记钟,急急如珠玉碎落之声。

    即使先前以勾陈宝剑割伤了自己的手,但李络似乎分毫不觉得痛苦,舞剑之姿只有飘逸飒爽,未见分毫犹豫。台下有历经三朝之老臣,抬头仰望得此景,也不惜喟然而叹——便是向前数二朝,也从未见过如五殿下这般英武的祭神者。

    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急,舞剑者的姿态也愈发流利迅敏。终于,一声重雷落下,舞剑者终将宝剑飒然停下。

    刷——

    这舞剑停止的片刻,偌大的天庙,列着文武百官、宗室王子的祭坛上下,竟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无人多言,亦无人敢打破这片刻的沉寂;白玉的地砖上,连落针之声都清晰可闻。

    终于,祭坛上的持剑者放下了勾陈双剑,缓缓摘去了金面具。李络那张清隽冷峻的面容,便袒露于众人之下。眸分山水,薄唇淡抿;一阵罡风吹过,带起长发乱舞。

    群臣怔怔片刻,不由得再次跪下。

    “天佑我朝……”

    “天佑我朝!”

    这如海浪似的呼喝之声,又再度轰烈地响起来。

    人群之中,朱嫣轻咬着唇角,望向祭坛上的李络。从未有哪一天,她觉得心中这样暖适过。她听着百官拜伏之声,心底越发满足。

    快瞧,快看。这就是李络,是你们的五殿下。

    她不由在心底催促道,巴不得所有人都露出一样惊艳的神采。

    可朱嫣也知道,有些人的心情是绝对好不了的。她的目光瞥向人侧,果然瞧见朱皇后面孔冷然如冰,一双眼死死盯着台上的李络,似乎要将他剜出一个洞来;戴着护甲的手,险些将皇后那娇嫩的掌心都刺破。

    朱皇后差点要抑制不住发怒的冲动。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她打通关节,令人在勾陈宝剑上动手脚,便是为了宝剑泣血的不祥之兆!可李络竟在祭神之前,自割双臂;如此一来,那宝剑上有血便也再正常不过。宝剑泣血,再也不是什么不祥之兆,而是他李络心诚之证!

    本是令李络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局,他竟就这样化解了?!

    不,她不信李络有这样好的运气,竟又轻轻松松地逃过了一劫。一定有哪一环出了问题——是自己的岐阳宫中,有了告密之人?!

    朱皇后正在惊疑不定时,却听得一旁的皇帝发话了。

    “诸位爱卿,今日络儿以血祭神,足见他心诚可鉴。”皇帝负手站在宝盖之下,慢慢道,“趁着今日诸臣皆在,又是黄道吉时,朕恰好也要与诸卿宣布一事。”

    听得此言,皇后心中不由一阵警觉。

    陛下竟打断了祭天仪式?是何等重要的事,才会令陛下这么做?!

    却见皇帝徐徐道:“朕之五子李络,本是纯嘉皇贵妃之子。皇贵妃体弱,诞下龙裔后便罹然薨殁。当年国师有言,五子李络为凶厄所缠,需改换脸面以易其凶运;是故,便托以宫女刘氏所生,直至今日亦然。如今多年过去,已无这么做的必要。朕今日,便恢复五子李络的身份。”

    此话便如一道惊雷劈落,叫文武百官悚然大惊。

    但凡在朝中为官有些年岁的,都记得当年红颜薄命、盛宠一时的纯嘉皇贵妃。

    五殿下李络,竟是那位绝代宠妃的孩子?!

    世人皆以为皇贵妃未能留下子嗣;谁知道,这五殿下李络竟就是皇贵妃的亲生子!没想到,陛下竟将此事隐瞒了这么多年!

    百官哗然之下,祭台上下犹如滚水沸腾,久久不得安静。这等大事,足以颠覆朝野,令时局都大改,也难怪群臣皆心底动荡,无法平静。

    “好了,”皇帝很满意于眼前的景象,挥了挥手,道,“礼官,继续吧。”

    一旁的朱皇后,眼睛瞪得浑圆,只觉得胸口一股气憋住,不上不下的,逼的心脏绞然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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