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之后,已过了两三日。

    天气已经凉下来,秋意一寸寸浸染了宫闱。岐阳宫里的绿树梢头,也慢慢褪尽了青春翠衣,飘下枯黄的枝叶来。每日晨起,小太监都须拿着扫把将整片中庭都刷刷清扫一遍,堆砌的落叶足有脚踝那么厚。

    日头有些冷了,但这宫里的嘴舌,却是永远也冷不下来的;尤其是五殿下李络的事儿,在宫中永远是传得最快、说的最多的。

    自打五殿下李络恢复身份以来,他便如一颗蒙尘多年的明珠,倏然绽放出了光彩。皇宫内外,但凡有点眼力的,都开始巴结这位在祭天大典上出尽风头的五殿下。进献之物如流水,源源不断地抬入长定宫里,使得原本冷清的宫门门庭若市,与过去截然不同。

    这水倒着往高处流了,原本盛水的地儿也就空荡干涸了,岐阳宫里一时冷清了许多。往日里爱来给朱皇后请安的小殿下们,现在也不急着来皇后膝下讨好尽孝了,只顾着朝长定宫扎。

    不过,朱后自打在祭天大典晕厥一次后,身子便有些虚。人不来,恰好方便了她养身子。此时此刻的贤育堂内,朱后便披着外袍,坐在锦桌后用一碗人参乳鸽汤。

    “嫣儿,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就要请辞出宫,不做福昌的伴读了?”

    朱皇后喝罢一口膳汤,放下象牙尾的勺子,慢悠悠问静侍在身后的朱嫣:“你陪着福昌的时日最长,你若在宫里头了,福昌恐怕会不大习惯。”

    今日才过正午,朱嫣便来求见皇后,说她想要请辞出宫。

    朱嫣递上拭口用的丝帕,笑道:“回娘娘的话,嫣儿心底也是极其舍不得这岐阳宫的,更舍不得皇后娘娘与福昌殿下。只是…”她苦笑一下,道,“近来宫里头出了这么多事,嫣儿的心也静不下来,平日里手脚笨拙的,怕是会坏了殿下与娘娘的事儿。”

    皇后接过丝帕,不以为意道:“是啊,这宫中事情确实是一桩接一桩的。谁能猜到五殿下竟这么有来头呢?可就算如此,这日子也还得过。就算是天翻了、地覆了,本宫也得日日见着裕贵妃来请安的脸。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顿一顿,朱皇后垂眸望着面前的银碗,似是自嘲道:“不过,你若是当真要请辞出宫,本宫也不会拦你。如今大伙儿皆巴结着五殿下,忘了你表哥姓甚名谁了,咱们岐阳宫里也没过去那般热闹。你要走,也是常事。”

    朱嫣闻言,露出黯然神色来,道:“娘娘,嫣儿可从不觉得岐阳宫冷清。只是…只是…”她轻轻一咬嘴唇,语气愈发黯淡,“…如今,嫣儿与大殿下已是再无缘分了。姑母是知道我的,我与大殿下他自小一道长大,现下落得这般结果,心里只觉得万般难受。若是再留在宫里,与大殿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免更是伤心。与其如此,那长痛不如短痛,索性让嫣儿出了宫去,免得再生心思。”

    皇后闻言,慢啜一口膳汤,苦笑道:“你是个痴情的,只可惜淳儿与你有缘无分。罢了,罢了。你不必忧虑,你的亲事,本宫定会帮你把着,再给你找一个好郎君。便是你嫁不成淳儿,也绝不委屈了你去。”

    朱嫣闻言,眼底隐约有水光轻闪。她忍不住掏出巾帕来轻拭眼角,哽咽道:“姑母,嫣儿…嫣儿还是心有不甘……”

    罢了,便低低地啜泣起来。

    她甚少露出软弱之态,在朱皇后与福昌公主跟前从来都是礼数周全;像这样失仪地流起眼泪来,还是头一遭。朱皇后瞥她一眼,抚了抚她的背,叹道:“嫣儿,这也是命。本宫虽有心帮你,可到底是不能违背陛下之命。”

    朱嫣点了点头,道:“嫣儿明白。”

    这话说罢,朱嫣安静垂首,不再多言。

    她这番戏做的极佳,只为了让皇后不起疑心,将她放出宫去。若是皇后不放人,她也就无法兑现与秦元君的约定了。

    ——秦元君替她在福昌殿下跟前保守秘密,而她则自请出宫,让秦元君成为福昌殿下身旁唯一的伴读。

    “你明白就好。”朱皇后淡淡一笑,又盘算了一番日子,道,“如今已是小秋了,你不妨再在宫中留一段时日,等过了年关,再辞了伴读的事情出宫去。这段日子,你便当是本宫舍不得你,留你在宫中小住。咱们是姑侄,也不必公事公办那样见外。”

    说罢,朱皇后的眼底精光一闪。

    朱嫣的眼泪,似真似假,谁也看不透。但依照她在宫中多年的直觉,她这个好侄女儿恐怕是在说谎。朱嫣到底是因为淳儿的缘故才想要请辞出宫,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这可不好说。

    朱嫣背叛了岐阳宫,知悉了她对李络的杀心,还想要从她的手指缝里翻出去,平平安安地离开皇宫?门儿都没有!

    既然踏入了这岐阳宫,那这辈子,便只能做她的棋子了!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谨姑姑的扣门之声。朱皇后散漫道:“进来吧。”

    谨姑姑进门一礼,面带忧色道:“娘娘,秋荻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您遣了太医去看了几遭,都没什么起色。”

    “呀?”朱皇后露出担心之色,“前几日不还说她身子好转了,咳嗽也少了么?怎么今日忽的又……她也是本宫跟前的老人了,本宫又如何忍心看她身子消瘦?这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怎么会这样!”

    谨姑姑似难以启齿,斟酌半晌才道:“因秋荻她总在咳嗽,几个小的怕她的病症会染给旁人,皆不肯按时送药,推三阻四的,这才耽搁了秋荻的病。奴婢已去教训过了,可再怎么教训,也抵不过她们心底畏惧,想着法子不去秋荻养病的屋子。”

    “真是荒谬!”朱皇后恼怒拍桌,“御医都说了,秋荻的咳嗽不会染给旁人!她们又是在担心什么?”

    “娘娘,奴婢想,若不然请个有信服力的人,去给秋荻送一两次药;如此一来,小的们看到了,也就会相信秋荻的病不会染给旁人了。”

    朱皇后沉吟片刻,道:“阿谨,你说的有道理。”罢了,便转身对朱嫣道,“嫣儿,你在宫里得宫女敬服,不如就由你去给秋荻送药吧。”

    第55章 挑拨

    朱嫣记得秋荻。

    秋荻本不是岐阳宫人, 天还热时被拨了过来,平日在谨姑姑手下做事, 也与朱嫣打过几回照面。但自打盛夏来, 秋荻便有好长一段时间没露面了,如今才知晓她是病了, 终日里咳嗽, 人也虚弱,只得卧床不起。

    朱嫣自小宫女的手中接过了重新温好的药碗,朝秋荻独居的屋子走去。

    据几个小宫女说, 皇后娘娘待秋荻颇为宽厚,知道秋荻病了, 便准许她一个人住着原本要住四人的耳房, 好让她能耳朵清静地养病。平日里, 娘娘也时常差大夫来看,此外银钱照发, 可以说是对秋荻甚为周至。

    秋荻能有这样的宽待, 想必是因为她在司局时也为皇后做了不少事。只可惜几个小宫女实在胆怯, 怕被秋荻染病, 推三阻四地送药,每每都延误了秋荻的病情。

    “秋姑姑,你醒了么?我奉娘娘之命来给你送药了。”朱嫣扣了扣宫女所住耳房的木门,柔声道。

    屋内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旋即便是秋荻孱弱的声音:“是嫣小姐么?奴婢这就来开门。”

    “你病了,最好少起身。”朱嫣说罢, 试着推了推门。门没拴上,嘎吱一声便开了。朱嫣抬脚,跨进了门槛。一进屋,就闻见一股子苦涩药味盘旋在内,叫人鼻尖轻挤。

    铺着蓝底棉褥的大铺子上,只着寝服的秋荻半起了身,正将脚塞入鞋履中。她人瘦了不少,可以说是形销骨立,几乎不是朱嫣初见她时的模样了。

    “不必起来行礼了。”朱嫣道。

    “谢嫣小姐…咳咳咳……”

    朱嫣将药碗放在她的床头,道:“秋姑姑,这是娘娘叮嘱我给你送的药,你趁热喝了吧。今天由我来送了药,那些个小宫女见我没有染病,也就不会再怕你过了病气给她们了。若是还有害怕的,我定叫谨姑姑好好教训教训她们。”

    秋荻咳了咳,苍白的嘴唇挤出一个笑:“劳烦嫣小姐费心思了。”

    “举手之劳罢了。”朱嫣也不坐,轻轻点了点头,便决定要走,“你好好养病,我就不打搅了。”

    “等一等。”秋荻羸弱的声音自床榻上传来,“嫣小姐,奴婢有话要与您说。只是奴婢的嗓子不大好,怕您听不清,得请您靠近一些。”

    “是这院子里有人薄待你么?”朱嫣回身走近了她,在硬板的床沿上坐下,“你别怕,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

    秋荻瘦弱的身子摇晃一下,如风中之萍。她的嘴角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慢慢道:“嫣小姐,我听闻五殿下恢复了身份,这可是真的?”

    “是真的。”她点头,有些疑惑秋荻为何提及此事。

    “那可真是太好了。”秋荻的眼里放出诡异的亮光来,“五殿下一定会为纯嘉皇贵妃复仇的,你们朱氏一族,一个都跑不掉……一个都跑不掉!”

    这话沙哑如破木箱开,但却叫朱嫣吓了一跳。

    “你,你说什么?”朱嫣愣着,问道,“秋姑姑,你是病糊涂了吗?”

    “哈哈哈哈……嫣小姐,我可没有糊涂,我清醒得很呢!”秋荻从喉咙里发出嗤哈嗤哈的喘气声,哑着嗓子道,“嫣小姐,五殿下会有今日,全是你们朱氏一族害的。纯嘉皇贵妃之死,是受了朱氏的陷害;五殿下断了双腿,也是你们朱氏的功劳!”

    话到最后,她语气激烈,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人也虚弱地仰躺下来。

    朱嫣听着她的话,起初不过是疑惑,到后来,面上便尽是震愕。

    “你——你说什么……”朱嫣忍不住扣住秋荻的肩膀,上前追问道,“秋姑姑,你当真不是病糊涂了?你,你说的话,又有什么证据呢?你是想挑拨我与皇后娘娘吗?是谁指使你的?”

    秋荻被她扣住了肩,人虚虚地一摇,如提线木偶似地咧嘴一笑:“皇后是怎样的人,嫣小姐你应当比我更了解。当年,就是皇后诬陷纯嘉皇贵妃私通,害的皇贵妃被陛下赐死……皇贵妃是多美的一个人啊!瑶池仙女似的,谁见了不倾心?可一杯毒酒下去,也就没了!”

    闻言,朱嫣的手,无力地从秋荻的肩上滑落下来。

    “秋姑姑,我再问你一遍,”她喃喃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我都要死了,我还骗你做什么?”秋荻道,“你们朱家满门富贵,看起来锦绣无比,但实则是踩着纯嘉皇贵妃与五殿下的血肉一步一步往上走!”

    朱嫣的表情煞时惨白如纸。

    “秋姑姑,你说的这些,我,我一时半会儿没法信。”她喃喃道,“我不可能听你几句话,便信了。凡事都要讲究一个证据。”

    “证据?奴婢便是最后的人证了。”秋荻讥讽一笑,“可奴婢也要死了。此后,普天之下,半个当年长定宫的宫人都没了,皇后娘娘确实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朱嫣表情愣愣的,嘴巴开开合合,说不出话来。

    秋荻见她表情如此,便扑身上去,用骨瘦如柴的手,拽住了朱嫣的衣襟。只可惜,她已病入膏肓,这样轻轻地一抓,便如蛛丝一般无力。

    “嫣小姐呀……”秋荻的嗓子已彻底哑了,“我时日无多了,恐怕见不到五殿下除掉你们朱氏一族,为皇贵妃娘娘复仇的快活场面。但你也别想逃脱了去!你瞧瞧你,平日里多少威风,穿金戴玉,公主伴读……你能有这份荣宠,那全是用纯嘉皇贵妃的死换来的!你能活的这样无忧无虑,也是因为纯嘉皇贵妃死了!”

    秋荻的嗓子虽哑透了,可她所说的话,句句字字,都如惊雷。

    朱嫣刷的从床沿上站了起来,一边后退,一边喃喃道:“你,你好好养病。秋姑姑,你病得糊涂了,下次我叫御医给你好好瞧瞧,开一副安神的方子。”

    说罢了,朱嫣拔腿朝门口走去。

    “嫣小姐,你可不要自欺欺人了!你与五殿下,是隔着血海深仇的死敌!你与五殿下,这辈子都得是你死我活的境地!”秋荻虚弱的声音,淹没在充满药味的房间里。

    朱嫣将门扇合上时,听见了“哗啦”一阵响,是陶瓷药碗摔碎在地的声音。

    门外的阳光清澈而盛大,照在人的双肩上暖洋洋的,但这暖意却没法传到骨子里去。朱嫣紧扣着门,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双眼闪烁不已,心仍旧咚咚地跳着。

    方才在秋荻房里听见的话,是她此前万万没有想到的事。

    秋荻竟然说,纯嘉皇贵妃当年竟然并非暴病而亡,而是被朱氏陷害与外男私通,才被陛下赐死。

    这种事情……到底是真是假?

    就在此时,朱嫣忽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嗓音:“嫣儿,本宫听见这里有争执之声,可是秋荻迁怒于你了?”

    朱嫣的心跳险些漏了一拍。

    她巴着门栓侧回身,见得朱皇后正搭着谨姑姑的手,笑意盈盈地立在身前不远处的树荫下,一袭锦绣华袍,端庄雍容。

    “见过皇后娘娘。”朱嫣的眼珠微微一转,已如平常一般屈膝行礼。

    “嫣小姐这是怎么了?面色这样白,额上还有汗珠子!这都秋天了,还热吗?”谨姑姑露出关切的神色,“还是秋荻与你说什么话了?”

    皇后亦勾起唇角,淡淡道:“若是与秋荻吵架了,大可告知本宫。”

    朱嫣勉强一笑,心底迅速地盘算起来。

    要不要将秋荻所说的话,告知皇后?

    如果秋荻所说的话是假,那告知与否都不要紧。因为那是谎言,是皇后所不知道的事情。

    如果秋荻所说的话是真,那事情就糟糕了——

    若她老老实实将秋荻的话告知皇后,无疑是在对皇后说:“瞧呀,姑母,嫣儿知道了你最大的秘密,知道了纯嘉皇贵妃之死有你一份力,姑母你快点儿动手,杀了我灭口吧!”

    皇后姑母为人心狠手辣,这种事情,她做的出。

    可就算将此事瞒下,那也存在风险。万一,秋荻与皇后是一伙儿的呢?

    因李络三番五次逃过一劫,皇后对自己起了疑,怀疑是她在通风报信,因此想要通过秋荻之口挑拨她与李络的关系,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在这等境况下,自己竟然瞒下了秋荻的话,那显然是心中有鬼,不打自招。

    不过是电光石火的刹那,朱嫣便已想通了其中关节,并觉得这最后一种的可能性极大——皇后起疑了,与秋荻姑姑串通好,挑拨自己与李络的关系,试探自己是否背叛了岐阳宫。

    “嫣小姐?嫣小姐?”谨姑姑担忧的声音传来,“嫣小姐的面色越来越差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娘娘您瞧……”

    “是呀……要不然,本宫去请个太医吧。”皇后皱了皱眉,“秋荻这病,莫非真会染给旁人不成?先前太医也没怎么说过。”

    “我没事儿。”朱嫣回了神,虚虚一笑,答道,“只是方才被秋姑姑吓到了。”她抹了抹汗,神色已恢复如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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