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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岐阳宫的腥风血雨,朱嫣是无缘得知了。

    宫女们将她的衣衫箱笼都迁到了延康宫,令她在老太后的宫殿里住了下来。太后礼佛,崇尚简朴,因而延康宫没有岐阳宫的雕梁画栋,反倒陈旧清冷。她住的侧殿虽大,但家具却无几,也无鲜花插屏。若说有什么装饰,那便是各色各样的佛家宝物——墙上挂着手抄佛经,本该安着窗炕的位置供了一樽佛祖;打开屉柜,便能瞧见开过光的手串。

    甚至于朱嫣晚上躺到床上,便瞧见帷帐顶端绣着一簇儿一簇儿的金莲花,观音在上头踏云而行,吉祥和蔼。

    枕头是朱嫣自个儿带的,睡得倒还是习惯。但不知为何,太后这的拔步架子床格外硬些,铺了三层褥子还不见好,睡得她腰酸背痛。

    这晚上,朱嫣做了个佛光普照的梦。

    梦里有观音手持净瓶,踏云而来,脑后金光阵阵,如升日轮。她露着慈祥面容,笑面温婉,道:“吾乃救苦救难观自在菩萨,又可送儿女福气。不知这位女施主,求儿还是求女?”

    定睛一瞧,这观音的脸还有点像李络,吓得朱嫣当场梦醒。

    大清早天刚亮,外头就传来念佛的经响,密密麻麻像是蚊蝇,但又很是虔诚。

    朱嫣揉着睡得酸疼的脖子下了床,从窗缝里往外一看,只见前庭里一溜排开四张贵妃椅,太后携两位住在后殿的老太妃正在一齐念经,这南无阿弥陀佛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四张椅子,坐三位头发霜白的前朝妃嫔;剩下一张椅子,盘着一条晒太阳的老哈巴狗。

    朱嫣从窗缝里瞄罢了,便叫琴儿进来给自己洗漱穿衣。把自己收拾妥当后,她便出门给太后请安。

    “丫头起身了?”老太后捻着佛珠,晒着初晨的太阳,指了指面前一张梅花矮几,道,“院子里头太阳好,你出来坐着,与咱几个一道进早膳吧。”

    “谢过太后恩典。”朱嫣谢恩罢了,定睛一看——大清早开始,吃的就全是斋菜了。

    瓯姑姑将哈巴狗儿从椅子上抱下来,放到了太后跟前,将位子腾给了朱嫣。她抿了抿唇,端端庄庄地坐下来。

    人才坐下,朱嫣便察觉到三道目光刷刷地落到了自己身上,分别来自太后与两位太妃。

    “丫头,你叫阿嫣,是吧?”老太后搂着哈巴狗儿,率先开口,“今年多大了?属什么的?你父亲是朱家哪一房的?母亲又是哪一家嫁进去的?”

    瘦削的静太妃第二个开口:“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读过什么书?家里给你说亲事了没有?女孩子大了呀,总要留只眼睛多相看相看男人。要不然,一眨眼的功夫,回过神来,京城的好男儿都被挑光了!”

    静太妃说罢了,丰腴的舒太嫔紧跟道:“这丫头人在宫中,想必先前是做女官的。也不知做了几年了?是伴读还是司局的?月银几许,在陛下跟前露过脸没有?”

    “家中几个姊妹?”

    “兄长从何阶之官呀?”

    “家中可有分二三四房?家业几何?”

    “小妹婚嫁否?”

    “长姊婚嫁否?”

    朱嫣听得头昏脑涨,几乎要答不过来。

    这是什么阵,她怎么没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老太太的迷魂阵,又称年夜饭之阵。

    第63章 说亲

    饭罢, 几位老太太也不念经了,在前厅里支了张牌桌。老太后抱着哈巴狗儿, 一边顺着哈巴狗那白霜霜的毛, 一边问朱嫣:“丫头,叶子牌会不会打?”

    朱嫣老实道:“会一点点, 在家中看亲眷玩过, 知道些三六十贯的。”

    “行,那今日就不叫金瓯上桌了。”太后扬了扬手,叫瓯姑姑退下, “朱家丫头坐上来,与咱们三个老尼凑一桌。”

    朱嫣心底一咯噔, 人有点傻。这叶子牌她确实会玩一点, 在家中看着祖母与姑婆玩过, 但她自己却不大上手;真要摸起牌来,恐怕会被这几个老太太杀的片甲不留。

    但老太后却不管这么多, 将哈巴狗放在膝上, 招手就要朱嫣坐上桌, “金瓯不大会玩牌, 每次上桌都拘谨,太没劲头。”老太后慢条斯理说着,尾指上的金护甲耀耀生光。“你愣着干嘛?还不快坐上来!”

    朱嫣无法,硬着头皮坐下了。几个太妃相继伸出手摸牌,在自己面前垒成一座小城墙,如烽火瞭望台似的。静太妃大概是摸了一副极好的花色, 嘴角笑得都要翘上天了:“玉麒麟在手,怕是要对两位老姐妹不客气。”

    老太后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没来由的,怎么把牌说出来啦?不定庄家,你也这么傲!”

    舒太嫔抚了抚鬓边白发,一边哗哗地搓牌,一边拉起家常:“我瞧这姓朱的丫头手生的很,根本不是个打牌的料。太后姐姐怎么没来由的把她要过来住?人忒小,不懂我们老太婆的事情,还是个姓朱的!”

    太后从瓯姑姑手里接过茶,白了一眼舒太嫔,道:“你当哀家想呀?还不是络儿来求的。哀家这孙子前十来年受尽了八面的委屈,哀家听了就心疼,又哪里好意思回绝了!”

    舒太嫔打了一张九百子:“太后姐姐倒是仁善,还敢去管五殿下的事。妹妹早听说这五殿下的事儿烫手,碰都不敢碰的。早两年有堂上当差的,看不过眼那五殿下活的凄凉倒灶,特地递了奏折到陛下跟前,不是被陛下骂的狗血淋头,还被打发出京了?听说了这事后,我更是问是都不敢问了。”

    静太妃搓一把牌,笑呵呵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舒妹妹有小半年没出去,不晓得外头变天了。先时不是说五殿下是宫女生的?如今翻了案,说他生母乃是纯嘉呢。这可当真是地虫褪了壳儿,翻身登青云。”

    舒太嫔一听,瞪圆了眼,牌也忘出了:“哪个纯嘉?”

    “还能是哪个纯嘉!”太后恼着,拍了下舒太嫔的手,“快打呀,出的什么牌?”

    舒太嫔急急忙忙胡乱丢了一张牌出去,问道:“是纯嘉呀?太后姐姐母家送来的那个?”

    太后叹了口气,惋惜道:“是呀,就是她。当年陛下多少喜欢纯嘉,只可惜她命薄!要是纯嘉的福气厚一点,如今哪有朱氏在这宫里头搅风搅雨的劲?”

    一想起纯嘉皇贵妃洛氏,太后心底就惋惜不已。当时纯嘉入宫后,盛宠一时,盖过了六宫所有人的风头,把朱皇后气的嘴角歪歪。且纯嘉和朱氏不同,向来柔顺温驯,对自己这个婆母言听计从,可比朱氏好对付多了。

    可谁又能料到纯嘉后来早早就死了呢!花都没开两年,人就没了,还连一儿半女都没留下。

    如今忽然蹦出来个李络,太后心底多少有些慰藉。从前太后觉得这李络的生母是个宫女,人又瘸又病的,她正眼都懒得瞧。可一旦知道他是纯嘉的孩子,太后不免就要多看两眼了。

    一旁的瓯姑姑热了茶水来,给四人一人一盏满上。茶烟氤氲而起,瓯姑姑笑眯眯道:“老奴也记得纯嘉皇贵妃呢!她性情柔善,对待宫女极是宽厚。当时宫里头的人呀,都想往长定宫里扎。”

    太后一听,就像是想起了青春时光,笑道:“哀家年轻时也是那副光景!纯嘉可是听话多了,伺候哀家时也更得体。要是由她来做皇后呀……”

    静太妃见太后说的起劲,朝朱嫣努努嘴,道:“老姐姐,别忘了朱家的丫头坐在这呢。”

    “怕什么!”太后不以为意,“难道皇后知道了,还能冲哀家发脾气不成?早八十年就吵过了,为了一把匕首闹得天翻地覆,这么多年了,哀家可没忘呢!”

    静太妃吃吃笑起来,又打一张三万贯:“老姐姐,您就少说两句吧。再威风,还不是在延康宫里缩起来了?到底不是年轻时候了,经不住那般折腾!”

    太后不服输,眉毛一挑,怒道:“哀家可不是怕了朱氏!不过是嫌她坏了清静,这才在延康宫谢客不出的。换作青春个二十岁,哀家还能输她一头不成?不过是些玩剩下的耍猴把戏!”顿一顿,太后扫一眼自己的牌,笑眯眯将牌塔一推,道,“二位妹妹,对不住了。我这头是福禄寿齐全呢,下把便是哀家坐庄了。”

    静太妃与舒太嫔相继算了点数,最终,朱嫣输的一塌糊涂。她光顾着听几个太妃说闲话,打牌的手都不利索了。第二把是太后坐庄,她一摸牌,眉毛就挤出一片皱纹,伸手去拧哈巴狗的颈子,疼的哈巴狗汪呜一声窜下了椅子。她一边码着马吊牌,一边问朱嫣:“丫头,你家没给你说亲事,那你可有相中的呀?哀家瞧洛儿对你甚是殷勤,要不然,你便和他凑一块儿吧。”

    朱家在前朝分量重,这太后还是知道的。且面前这丫头年纪虽小,却是长房嫡女,分量更是重中之重,哪个皇子娶到手了,一定是锦上添花。

    朱嫣听了,轻咬唇角,摇了摇头:“谢太后娘娘美意,只是嫣儿无意于此,与五殿下也不过只是点头之交。”

    “浑说!”太后哐的打张牌,挑眉道,“络儿要是不看向你,没来由的,怎么会去求哀家去帮你?”

    “这…这,我也不明白。”她有些为难,垂眸慢慢道,“可嫣儿当真无意于五殿下。他受宠于御前,又有才德,本当配世间最纯质柔善之女子,并非我这样蒲柳之姿者可匹配的。还望太后娘娘体谅。”

    老太后听了,有些失望。

    这朱家丫头的身份贵重,原本是最合适做皇子妃的;且她上了年纪,满心盼着皇子皇孙开枝散叶,心底极想为两人牵红线。见朱嫣无意于李络,便又问道:“那其余的几个皇子,可有相中的?淳儿是你表哥吧?”

    朱嫣一听,心思一紧,立时毫不犹豫道:“虽是表兄妹,但也仅止于此。且陛下金口玉言,说过此事不成。”

    一旁的静太妃呷口茶,拉起别的红线来:“既然不喜欢宫里头的皇子,那御前行走的喜不喜欢?我娘家有个侄孙,年纪轻轻就领了四品的官职,日日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旁人都说他才高八斗,貌比潘安呢!”

    舒太嫔闻言,忍不住以袖遮面偷笑起来:“静姐姐,你是第几次将你家这侄孙掏出来献宝了?都三四个月了,都没牵成一桩呢!要是当真貌比潘安,怕是说亲的门槛都被踏破了,还需要姐姐在这费嘴皮子吗?”

    太后却道:“话可不是这么说,要是当真喜欢,也未尝不可。丫头,你要不要听听仔细的?”

    朱嫣连忙摇头:“谢过太妃,嫣儿无意于此。”

    静太妃被揶揄了,不高兴地打了一张万万贯,道:“这也不喜,那也不喜,也不知道这丫头喜欢怎么样的!眼界那么高,到头来还不知找不找的到人呢!”

    朱嫣有些头大,又不敢冒犯太妃,只好道:“我…我还想在父母跟前侍候两年。”

    太后眼珠精明一转,嗤声笑起来:“哎哟,给你说其他男子,你便矢口拒绝,说无意于此,半点回转余地都不留。和你说络儿,则变成了‘络儿多才德’、‘当配最纯质女子’、‘自己匹配不得’。这心底上有谁,不还是说的一清二楚呢?”

    闻言,舒太嫔和静太妃都挤眉弄眼地笑起来:“可不是么!”

    只有回绝李络时,犹犹豫豫,托辞万千,还说是自己不配。这是什么心思,宫里头的人能不懂么?

    朱嫣听了,愣神片刻,耳根微微一红,小声地解释道:“太后娘娘,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是因为……我当真是那么觉得的。”

    太后年纪虽大,心底还是清明,年轻时见惯了六宫里的风雨,岂能猜不透一个小丫头在想什么?她打两张牌,问道:“哦?当真是这么想的呀?对络儿没那等意思?”

    朱嫣把头摇的像鼓,郑重地说:“绝无此意。是我配不得五殿下那样的人。”

    太后心底嗤笑一声,道:“那成吧!哀家也不打趣你。”

    又打了两桌牌,外头传来瓯姑姑的通传声:“太后娘娘,五殿下来瞧您了。”老太后呷口茶水,老神在在道,“哀家这老花一朵,有什么好瞧的,当然是来瞧院子里新开的花。”

    话音刚落,门帘一掀,李络跨了进来给几位太妃行礼,一身松烟色圆领华袍,面庞清俊,自有贵隽味道。静太妃和舒太嫔还是头一回见长大的李络,一副惊奇眼光打量过去,道:“这么一瞧,倒当真像纯嘉!”

    朱嫣站起来行礼,掀起眼帘偷眼看李络,见他在几个老太妃之中游刃有余,丝毫不似生疏十多年模样,便安然垂落了眼睫,去一旁站着候立了。

    太后重将哈巴狗儿抱起来,给李络指了张椅子,道:“络儿,哀家瞧你也将二十了,怎么不见婚事定下来?先前以为这朱家丫头是你心头好,如今仔细问问,才知道人家也瞧你不上眼。”

    李络闻言,倒不诧异,顺着太后的话答:“早年一直病着,适才拖累了婚事。”

    “如今身子康健了,那当然就能娶妻了!”老太后抚着哈巴狗,眯起眼来,“哀家这头有好几个姑娘,都是十六七岁娇娇俏俏的年纪,你若高兴,便叫进宫里来见见你。”

    李络刚想说话,老太后就抬手制止,继续道:“有个宛宁徐氏的姑娘,与你母家一样,父母辈是江南来的,生的是如花似玉,倾国倾城,还擅琵琶与琴,文采也好。你的面相呀,瞧着就与她相合。”

    静太妃听了,也不甘落后,插了一嘴道:“要我说,还是我娘家的姑娘更合五殿下眼缘。不知五殿下听说过曹家双姝没有?姐姐二八,妹妹恰及笄,大的温婉,小的活泼,俱是京里有名的美女。两人的母亲与良妃是表姐妹,年轻时也颇有名气!”

    李络不好不答,客气道:“听说过一二。”

    静太妃一听,面色欢喜,道:“成了!我这就写信,叫曹家姐妹进宫来坐坐,明儿你就能见着人了。到时候,喜欢大的还是喜欢小的,都能看看。”

    太后听了,附和道:“说的对,紧着些相看,才好早日把婚事定下来。”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旁极是突兀地传来“吱呀”的一声响,很是刺耳。三个老太太不由齐齐侧目望去,却见朱嫣板着脸,握成拳的手正重重地抵着门扇。那“吱呀”的刺耳响声,正是她不小心将敞开的门推到了底。

    见三位老太妃齐齐看向了她,朱嫣略略慌了神。她目光闪烁,连忙低声道:“嫣儿有些…暑热缠身,身子不适,想出去吹吹风。暂行告退,还请太妃娘娘、太嫔娘娘恕罪。”

    太后听了,眯起了眼,道:“你去吧。”

    才说了个“你”字,朱嫣已扭了身跨出门去。老太后抚着哈巴狗,瞧一瞧深秋的天色与庭院中积压的落叶,道:“‘暑热缠身’?这天还热呢?真亏她想得出来。”

    “到底是个小丫头,想的什么,根本禁不住试。”静太妃咯咯笑起来,对李络道:“五殿下,还不去追?追上了,还能解释两句呢。”

    第64章 戏弄

    朱嫣出了门, 沿着转廊走了一段路,在一棵松针树下头停住了。这延康宫里没什么人, 冷冷清清的;秋风一起, 吹得她有些单薄的罗衣不胜寒意。她这才察觉到,今日兴许是穿的少了些。可她都已经出来了, 总不能硬着头皮回到太后那头去, 要不然就显得是她灰溜溜认了输,也太丢人了。

    一想起太后那头热火朝天说亲事的劲头,她心底就有些懊恼, 忍不住伸出脚轻轻踢了两下树根,小声嘟囔道:“这么多亲事排队等着挑, 厉害倒是厉害!”

    有一下踢得重了些, 脚尖嗡的作痛, 让朱嫣冷不防倒吸了一口冷气,蹲下来揉着自己的鞋头。

    “有什么心事, 说出来听听。何必为难一棵树?”

    她正揉着脚尖, 就听见李络清冷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她撇了撇嘴, 不愿转身, 背朝着李络,道:“五殿下怎么出来了?也不多听听太后娘娘的话,看看她给您说的姑娘到底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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