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看向她的目光却柔和了许多,甚至还夹杂些许怜悯,没再说什么,只让内侍将她们母女送回去,便独自回了内殿。

    他本想去看看楚璇,突厥孛圼儿部落的使臣却在此时要求觐见,萧逸只得先以国事为重,在兴庆殿召见。

    这一耽搁便是两个时辰。

    楚璇早就醒了,高显仁不放心她,特意趁萧逸跟孛圼儿使臣议政时偷溜去内殿看了看她。

    那一只柔嫩小手被锁在了床边,稍微离床远些都不行,楚璇的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儿去,眉宇间满是怨怼,提起萧逸也没好颜色。

    高显仁想起陛下一夜未眠,自昨晚的事出了之后又滴米未进,着实有些心疼,觉得这两个神仙这么折腾,糟蹋自己身子不说,一通翻江倒海,从宫女到内侍再到神策军,惹得人人自危。便不顾萧逸不准他多说话的旨意,把今天从她殿里搜出来红麝粉到萧逸召云蘅郡主和楚姑娘来对峙的事跟楚璇说了。

    说完,楚璇就沉默了。

    她头上还缠着绷带,一绺细发顺着颊边垂下来,正垂到下颌角,衬得脸越发小巧消瘦,肤若白瓷,是剔透纯莹的白,乏有血色的那种白,孱弱得好像一缕风,稍不留神就会飘散。

    高显仁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慌乱:“娘娘,奴才跟您说这些就是不想您生陛下的气,他虽然脾气有些坏,可一颗心全在您身上,他都是为了您好,您就看在他对您一片真心的份上,好好珍惜他吧。”

    楚璇神色黯淡地抬头看他,蓦地,偏开身看向他的身后。

    萧逸进来,身后还跟了宫女,手里捧着荷叶碧玉托盘,里面放着一只青釉瓷碗,碗中盛着粘稠的黑药汁。

    他剜了一眼垂眉耷眼的高显仁,斥道:“朕说怎么又不见人了,你又往内殿钻什么?”

    说罢,他把瓷碗端起,弯身坐在床边,递给楚璇:“喝药。”

    楚璇低头看了看冒着腾腾热气的药汁,显出一瞬的怅惘,随即便收敛了起来,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看向萧逸:“不是刚刚喝过医治头伤的药了吗?这又是什么药?”

    这是方才萧逸让御医煎来滋补养身的药,长久服用,可以消除红麝对她身体的伤害。

    但他想着她本就受了伤,不能让她同时受的打击太多,不然一蹶不振了可怎么好。便刻意冷着张脸道:“让你喝就喝,哪儿那么多废话?”

    楚璇从高显仁那里都知道了,便也不生气,只是觉得他装起模样来还挺像,得亏她什么都知道了,不然当了真又得暗自埋怨他。

    好了,既然他不想让自己知道,那她便当做不知道吧。

    楚璇瘪了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气呼呼地拿起瓷碗一饮而尽。

    萧逸见她喝得一滴不剩,神色略有些缓和,从袖中摸出一个倭漆小方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颗桂花糖,塞进她的嘴里。

    楚璇砸吧了两下,甜味顺着舌尖渗下去,不禁眉宇弯起,露出笑颜。

    萧逸嗤道:“恐怕这辈子都长不大了,看这点出息。”

    楚璇无辜地仰头看他,随手拿起床上金铰藤骨的团扇,轻扇了几下驱散药气,好像随意地拿扇面挡住脸,嘴角轻搐了搐,强迫自己维持那抹弧度不要落下来。

    摆好了笑脸,将团扇放下,楚璇又摇了摇拴在自己腕子上的锁链。

    萧逸目光有些发暗:“其实锁着你挺好的,我也不用担心看不住你,我做别的事时也能安下心。”

    楚璇又摇了摇,温和地建议:“不如您养只猫吧,这么天天锁着它,我是个大活人,这样不太合适吧?”

    萧逸轻叹了口气,正要把手伸进袖子里摸钥匙,忽而又停住。

    他看向目光莹莹的楚璇,轮廓坚硬,冷声问:“你知道错了吗?”

    楚璇刚抻了脖子要争辩,牵动了手腕,立即传来“哗啦啦”乌铜相撞,冰冷刺耳的声响。她耷拉下脑袋,迫于强权,无奈妥协:“错了。”

    “那以后还敢吗?”

    “不敢了。”

    一片静默,萧逸捏住她的下颌把她的脸抬起来,表情冷峻且严肃:“你要知道反省,然后养好身体,得给我生个儿子,大周江山不能后继无人。”

    楚璇:你有钥匙,你是皇帝,你说什么都对。

    她像只被驯服了的小猫,趴进萧逸的怀里,伸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拿鼻子在他耳廓蹭了蹭。

    萧逸眼中的坚冰转瞬消融,亮起了璀璨而温暖的光影,他反手搂住楚璇,温声道:“还有最后一句话。”

    “璇儿,一个人出生的环境、亲人是不能自己选的,哪怕一路走来总是风雨多而阳光少,这也是因为你本就生在狂风骤雨里,谁都有幼小无助的时候,你只是太不走运了,这一切不能怪你。”

    楚璇只觉眼中酸涩,泫然欲泣,强忍着把泪意憋了回去。

    “你不要在乎别人的目光,世人总是会把别人的痛楚与左右为难看得轻如鸿毛,甩甩袖子站在高地上就可以轻松地去挑剔指责,但若真要把她们放在你的位置上,未必会做得比你好。”

    “这世上只有一种人可以真正做到十全十美,滴水不漏,那就是神仙。可惜,你这么个爱吃糖又爱哭的小姑娘,大概这辈子是成不了仙了。”

    楚璇噗嗤一声笑出来,从他的怀里起身,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沙哑着嗓子道:“我没哭。”

    萧逸笑道:“那我怎么觉得我的怀里湿了呢?”说着,他低头看去,果然有一小滩洇开的水渍。

    楚璇挠了挠头:“那是我的口水。”

    萧逸:……

    他咬了咬后槽牙,恼羞成怒地看向楚璇:“你还想开锁吗?”

    楚璇泪眼晶莹:“想!”

    “那你还往我怀里漏口水?”

    楚璇咬住下唇,可怜巴巴道:“小时候漏习惯了。”

    萧逸握紧了拳头,朝她脑袋比划了比划,楚璇吓得忙又缩进他怀里,尖叫告饶:“以后不漏了!”

    这一纠缠,却又碰到了伤口,她疼得直呲牙花,眼泪终于淌下来了。

    萧逸忙将她捞出来,仔细检查了下后脑的伤,发现没事,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搁回去。

    楚璇乖巧地躺回床上,抬起手腕又朝着萧逸摇了摇,看向他的视线里满是催促。

    萧逸叹了口气,好像极不舍又无可奈何,慢吞吞地把手伸进了袖子里,蓦地,他睁大眼睛,手在袖管里来回摸索,里外翻找了好几遍。

    楚璇看得心惊胆战,从床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是找不到钥匙了吧?”

    萧逸有些心虚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高显仁,高显仁险些要蹦起来,惊慌道:“陛下,这乌铜锁链可只有一把钥匙,一直都是您收着的,您别看奴才,奴才害怕。”

    他把视线收回来,看向楚璇,拿起她那只被锁住的手,摸了摸铜环外的细腻肌肤,横起手刀,比划了一下:“从这里开始砍,下手利落些,应该不会太痛苦。”

    楚璇瞪圆了眼,不可置信道:“把手砍了不痛苦?”

    萧逸轻咳了一声:“那也是没办法,幸亏锁的是左手,不影响你以后的生活。”

    楚璇木然看着他:“不影响生活,那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左手砍了?”

    两人相顾无言。

    楚璇轰然炸开,狠推了萧逸一把,毅然决绝地抱住自己的左手,道:“我不管,左手在我在,左手要是没有了我也不活了。”

    萧逸拧眉望她,很是为难的样子。

    长吁短叹了许久,他终于慢吞吞地把手伸进袖管里,拿出了钥匙,探入锁芯,只听‘咔哒’一声,铜环裂开了一道缝隙,随即被掰开,楚璇的手腕终于得以解脱。

    楚璇:……

    高显仁:……

    在两人满怀怨念的注视下,萧逸依依不舍地把锁链收进怀里,一声不吭地起身走了。

    楚璇:!!

    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高显仁同情地看了一眼楚璇,忙抬起拂尘,紧跟着萧逸出去。

    这事到现在就算了结了。

    冉冉被逐出宫门送回了梁王府,萧雁迟被禁军押送着出了长安,据说好像是去宛州了。

    而萧逸决定暂留骊山先不回宫。

    突厥内政纷乱,孛圼儿部落叛离了突厥王庭,其铁穆可汗派心腹爱将萨沙起来寻求大周的庇护。

    萧逸自登基后,韶关边境便屡受突厥侵扰,他有意利用其内部分裂而平息边境之祸,便在圣寿后留住了使臣,同文武朝臣商讨后续举措。

    楚璇的伤渐渐好转,天气亦转冷。

    寒风送雪,红梅凌寒而绽,斜枝自轩窗伸进来,带着清冽的芳香。

    素瓷时常来陪楚璇说话,这一日下午,两人各抱了手炉,在轩窗下品茶,偶然提起萧逸,素瓷笑道:“咱们陛下虽然看上去冷酷无情的,但其实骨子里最重感情。”她回想离宫前的那几年,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当初在太庙看见的一幕场景:“大约三年前,我奉太后之名去给陛下送东西,被宣室殿的内侍指去了太庙,赶过去,见他正在给已故的徐大统领上香。”

    楚璇抬起茶瓯的手猛然顿住。

    “一边上香一边还喃喃自语,说什么,你那孩子如今也快要定亲了,你在九泉下也可安心。”

    啪。

    楚璇手里的茶瓯砸了下来,茶汤喷溅而出,洒了一桌。

    素瓷忙要叫人进来擦,被楚璇握住手拉扯了回来。

    她眉宇紧拧,神色凝重:“小姨,你说陛下在徐慕的灵牌前说他的孩子要定亲了?还是三年前?”

    素瓷茫然道:“是三年前啊?没几个月你就进宫了嘛。”

    “那是什么时候?春天?夏天还是秋天?”

    素瓷思索了一番:“夏天吧……不是,你怎么了?”

    楚璇只觉有巨石轰然砸在了面前。

    夏天……那正是她要和江淮定亲的时候。

    徐慕的孩子是她的父亲带回长安交给外公的,徐慕生前又跟她说过那么奇怪的话,萧逸又在她要定亲的时候去徐慕的灵牌前说了那样的话。

    这一切怎么可能是巧合?

    可是……萧逸明明很笃定地对她说过,她不是徐慕的孩子。

    他说他不会骗她的啊。

    素瓷忧心地看着楚璇,问:“你这是怎么了?”

    楚璇摇了摇头,她得再找萧逸问个清楚,事情不能这样含糊过去。

    素瓷见她如此怪异,又问不出来,也摸不清是触动了哪条根线,她是个知分寸的人,问不出来也不会强问,只很是感慨道:“那孩子应当早就成亲了,只是奇怪,陛下应当是找到了徐慕的孩子,却没听说过朝中有这一号人,不然稍稍提拔一下,总能在朝中谋个不错的官职。”

    楚璇一怔。

    她僵硬地抬头:“谋个不错的官职?徐慕的孩子是个男孩?”

    素瓷道:“是呀,徐慕就这么一个儿子。”

    楚璇仿佛跌入了茫茫白雾弥漫的迷障里,在混沌中觅到了一丝光亮,光亮微弱却细长,引导着她走向正确的方向。

    是呀,从内侍到萧雁迟,再到她道听途说来的种种关于徐慕的传言,从来没有哪个人跟她说过徐慕的孩子是个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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