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皇帝驾崩。

    谈梵做了皇帝,殷王妃成了殷皇后。

    登基后,大臣们第一件事就是请他选秀,后宫空虚就算了,中宫无子,唯一的儿子才七岁,江山无继,很危险呐!

    谈梵兴致不高。自从他纳侧妃后,表妹就渐渐和他生分,他又不可能疏远两个孩子的母亲,久而久之,便成了死局。

    可是大臣们苦口婆心,说了无数皇帝儿子少的弊端,劝他为江山稳固考虑。恰在这时,大皇子生了一场病,虽说有惊无险,但依旧给他敲了警钟。

    他松了口,开始选秀。

    殷皇后什么也没有说,安安静静地照办了。后宫一下子热闹起来,她却觉得无趣而寂寥——做姑娘的时候,自己的事自己不能做主,只能嫁给不喜欢的人。嫁了人,还是不自由,就算不爱他了,也不能和离分手,不得不忍耐。现在做了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依旧得不到想要的。

    一道宫墙,一桩婚姻,隔绝了有情人。

    为什么人不能主宰自己的婚姻?为什么男人可以娶几个女人,女人却只能嫁一个男人?为什么不能想分开就分开?

    她思考着,想要追求一个答案。

    五年后,举国大旱,民不聊生,谈梵出宫祭天,意欲求雨。这给了先帝诸子机会,遭到软禁的兄弟们不肯罢休,买通了侍卫进行行刺。

    刺客被捕,谈梵重伤,立了年纪最大的大皇子为继承人,要皇后垂帘听政。临终时,他将殷皇后叫到身边,问:“你恨我吗?”

    “不恨。”她说。

    “我曾说过,你我之间容不下第三个人,可是我毁约了。”他低声说,“你真的不恨我吗?”

    殷皇后说:“不恨,你也只是一个凡人。”就算贵为帝王,他也依旧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世人重子嗣,又道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以他一人之力,如何与这涛涛洪流抵抗?

    她相信他许下承诺时是真心的,只是世事易变,不能信守到老罢了。

    所以,她不恨他。也不爱他了而已。

    “若有来生……”他一时动容,想要许下来生之约。她却说:“来生的事,来生再说吧。今生的你,不能替来世做主。”

    他握紧她的手,将藏在枕下的玉钗簪在她的发髻上,说道:“还记得这个吗?”

    “记得。”

    这是他们婚后第一天,他用来给她绾发的簪子,一朵并蒂莲。

    他似是满意了,喃喃道:“朕对不起你,如果来世,我们只是寻常夫妻,一定可以白头到老。”

    她不这么想,但并未戳穿,安静地送他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接着,太子登基,她听政,是为殷太后。同时,太子的生母被封为圣母皇太后,开始不满足两宫太后并存的状况,暗中想要置她于死地。她忍耐着,等待着,十年后,她五十岁,终于找到机会,让小皇帝悄无声息地死去。

    而此时,内阁里有弥归这个次辅,武将里有父亲、堂兄弟的支持,她没有理由再隐匿为后,便以先帝无子为由,取而代之。

    众臣念及她体内流着一半的皇家血统,又立了丧母的大公主为皇太女,也不算是江山易主,遂让了步,俯首称臣。

    外公做皇帝,舅舅做皇帝,丈夫做皇帝,现在,终于轮到她坐那个位置了。

    五十三岁,她不再允许各级官府颁发贞节牌坊,鼓励寡妇改嫁,提倡再嫁由己身,不必再听从父母之命,放宽夫妻和离的条件,开放女户。五十五岁,再度提出过去“庶人一夫一妇”的主张,禁止庶民娶妾,违者笞四十。

    六十岁。

    她和弥归漫步于梅林里,数十年过去,京郊的梅林愈发茂盛,放眼望去,皑皑白雪中一片艳红,美不胜收。

    “你年纪也大了,此次告老还乡,怕是有生之年,再也见不着了。”她披着厚厚的大氅,捧着手炉道。

    弥归没有说话。

    她自顾自说:“当年,你和我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必须听从父母之命。而君权,又凌驾于父权之上。到如今,我也成了君。”

    “陛下还记得。”他轻轻一叹。

    “但其实做了君王,也一样不能随心所欲。”她说,“我若是个男人,或者年轻个几十岁,怕是也避免不了和不爱的人同床共枕。”

    弥归低声道:“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这不过是麻痹人的蠢话。”她抬起眼眸,慢条斯理地说,“历来人的婚事不能自己做主,便是对的吗?远古时代还人人茹毛饮血呢。”

    弥归语结。

    她又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明知当皇帝也不得自由,却还要这么做?”

    第481章

    为什么要这么做?

    弥归有很多答案, 比如为了江山稳固, 为了黎民百姓……他有很多讨好的答案。可是, 不知是不是马上就要离开, 他竟然懒得再去奉承, 答道:“微臣不知。”

    “因为我想少一些人被强迫嫁娶不喜欢的人, 我想每个人都可以遵从自己的心意成婚,我想……生而为人, 能够拥有最起码的人身自由。”她缓缓道, “像你我这样的悲剧,不要再有了。”

    弥归微微一震,五味陈杂:“陛下, 你……”他放不下功名利禄, 放不下权势地位,在她的爱和前途之中,抛弃了她, 背叛了她,“恨我吗?”

    “真奇怪,你们都喜欢问我这样的问题。”她很老了,鬓边生了白发,可是神态从容清雅,远胜豆蔻少女, “记得吗?我以前就说过, 你不来, 我不怨你, 也不恨你。”

    她不恨,他反而更过意不去,喃喃道:“那个时候,我不能退,失了圣眷,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为了替父平反,他得罪了太多的人,不进则死。他不可能也不愿意抛下前途,只为和一个女人白头到老。

    哪怕他爱她。

    “我知道。”她说,“我不怪你。”

    情爱对有些人来说,是水,不喝就一定会死,但对另外一些人而言,不过是饭后的甜点,吃得到心满意足,吃不到也不会痛不欲生,只是遗憾罢了。

    他少年坎坷,权柄于他而言,比爱重要很多。

    她早就知道,也谈不上失望。

    弥归动容。他想,她不怨我,她懂我,此生不能娶之为妻,虽是憾事,但少年相识,扶持一生,又算得上是大幸了。想及此处,他不由攀手折了一枝梅花,像是初见时那般递予她:“别后多珍重。”

    “你也是,多保重。”她微微笑了。

    翌日,弥归辞官还乡,山长水阔,不复再见。

    六十五岁。她生了一场重病,皇太女伺机宫变。这个便宜女儿与她算不上亲近,时常思恋生母,对她只有面上的恭敬,且时常害怕她会废除自己的太女之位,惶恐不安之下,选择率先出手,夺取主动。

    可是到底太嫩了。她失败了,自刎而死。

    她又立了次女。这个女儿年幼丧母,常年养在她膝下,母女亦不亲密,却继承了她的诸多观点,能够延续她的主张,不至于换了个人坐皇位,她苦心经营的局面就毁于一旦。

    六十七岁。她自觉年纪渐长,力不从心,便假死退位,离开了宫门。

    同年,她的心腹钟太医告老回乡。

    与少年时一样,他们坐船下江南,春风拂面,绿柳清醒。她站在甲板上,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而他一直在等她,等到了她。

    “我老了,青春不再,你还像以前一样吗?”

    “我也老了,谁都会老的。”

    无缘无故的,她脑海中冒出了一句话,“我爱你年轻美貌的脸,更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不知从何来,却完美得诠释了她的心思。

    这样也很好。

    他们顺着江河而下,遍览湖光山色,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书里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大抵就是这模样了。

    可是,仙人不死,人的寿数却有尽头。

    七十一岁,他病逝在了江南。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挂念着她,死死握住她的手,担忧地问:“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会去没有去过的地方,看没有看过的风景。”她送走过太多的人,哪怕现在沉疴不起的是她的爱人,她的心里也只有悲伤,没有痛苦,“你放心。”

    “那就好,我走了。”他的眼里闪过脉脉的柔光,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新帝听到他病亡的消息,十分担忧,快马加鞭送来书信,想请她回宫享受天伦之乐。她拒绝了,回信说,肉身会老去腐朽,但情意不会消失,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依然会伴随她接下来的人生,不必挂念。

    她继续自己的旅途,又活了十多年。

    八十几岁的时候,她的精神依旧很好,眼不花耳不聋,爱上了新出的昆戏,隔三差五泡在戏院里,还出钱资助穷书生写本子。只是不爱孝子贤妇,就爱看寡妇改嫁第二春,回头打脸穷渣男的逆袭剧情,也喜欢才子佳人,你情我愿不相负的花好月圆。

    金钱攻势下,文人们屈服了,此类新戏开始在民间广为流传。

    死的那一天,她正在翻看钟太医的笔记,里面夹着一片枫叶,红中带了些橙,像是夕阳的颜色。这是他病到之前,两人一同赏枫时摘下的。

    她始终没有忘记他,时时想起。

    窗外唱着新戏,说的是一对夫妻因上元节的一盏花灯定情,继而成了夫妻。可是好景不长,成婚日久,丈夫变了心,妻子是个爽快人,抄起灯就砸了个粉碎,然后和离改嫁,与一直倾慕自己的人白头偕老。

    “想那年的正月十五,杨柳岸下猜此灯,我道是此生有幸遇良人,哪知好景不长恩爱作烟尘……”

    咿咿呀呀的戏声里,她朦胧有了困意,渐渐阖上了眼皮。

    “你寒窗家贫我不嫌,你榜上无名我不怨,当年嫁与郎君,咱是吃着糠咽菜也觉甜……富贵如浮云,权势终消散,我这一生呀,寻寻觅觅,只求能与那有情人,朝朝暮暮永相伴……”

    女子的剖白中,她慢慢停止了呼吸。

    她“死去”了,却又转瞬醒来。

    殷渺渺回来了。

    她想起了自己是谁,也记得这一生的故事,只是此时再回想起来,一生的故事就好像台上的一出戏,代入了一部分的情感,更多的却是置身事外。

    “唉。”殷渺渺叹了口气,喃喃道,“人生如梦啊。”

    “是美梦,还是噩梦呢?”有人问。

    她抬首看去,戏台上的戏还在继续,贵妃榻上,“自己”的尸首已然不再,坐在那里的是请她喝茶的两个女子中的一人,色如秋菊,神似水月。

    “算是个好梦吧。”殷渺渺答完,又问,“你是谁?”

    女子道:“名字没有意义,但你想称呼我们的话,可以叫我小芩,叫她小妤。”

    芩妤,鲭鱼。真是没什么技术含量。殷渺渺客客气气地叫了声:“小芩姑娘。”

    “按理我原不该见你,可情镜给你的评价是‘善始善终’,你又是难得走到终点,自然破关的人,足见其慧心。”小芩嫣然一笑,满室春色,“你可以得到奖赏。”

    殷渺渺也笑:“荣幸至极。”

    小芩抬起素手,一道白色的光芒飘起,似杨絮落到了她的手心。殷渺渺下意识握住,只觉幽凉如水,仔细瞧去,原是一块玉牌,上书:此情惘然逝如梦,镜花水月原非真。

    这是什么东西?她张口欲问,却见华屋戏台如烟云散去,伊人无踪,俱成空。

    *

    镜花水月外,小妤问:“你见过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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