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握刀的手,稳步朝一旁走去。那少妇瞬间抱着女儿瘫软在地上,半晌,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走了几步,聂明玦忽然顿住,问身后下属:“上次清理战场的时候留守最末的修士是谁?”
    那名下属微微一怔,道:“留守最末?这个……倒是没记清楚……”
    聂明玦皱眉道:“记起来告诉我。”
    他继续往前走,那名修士则赶紧去问其他人,不久之后追赶上来道:“宗主!问清楚了。上次清扫战场留守最末的修士名叫孟瑶。”
    听到这个名字,聂明玦微一扬眉,似是略感讶异。
    魏无羡知道为何,在金光瑶认祖归宗之前,他从母姓,名字就叫做孟瑶,这并非秘密。而且,这个名字还曾经“大名鼎鼎”。
    日后站在金麟台之巅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敛芳尊金光瑶头一次上金麟台是如何光景,虽然没几个人亲眼见过,但传言已是传得十分详尽。金光瑶的母亲是云梦一所勾栏的名人,当年素有烟花才女的美名,据说弹得一手好琴,写得一手好字,知书达理,不是大家闺秀,胜似大家闺秀。当然,再胜似,说出去到了人家嘴里,娼妓还是娼妓。金光善偶经云梦,自然不能错过这位当时风头正劲的名妓了。他与孟女流连缱绻数日,留下信物一枚,心满意足,飘然离去。回去之后,当然也和以前无数次一样,把这个风流一度的女子抛之脑后了。
    对比起来,莫玄羽和他的母亲已经是颇得垂青,至少金光善后来还想起过有这么个儿子,曾把他接回金麟台。孟瑶便没这么幸运了。娼妓之子,比不得良家之后,孟女独自为金光善产下一子,如莫二娘子一般,前等后等,心心念念盼着这位仙首回来接走自己和孩子,并悉心教导孟瑶,为他将来进阶仙门做准备。然而,儿子长到十几岁,父亲仍旧没有消息传来,孟女却已病危。
    临终之前,她给了儿子金光善当年留下来的信物,让他上金麟台去求个出路。于是,孟瑶打点好行囊,从云梦出发了。跋山涉水,抵达兰陵,到了金麟台下,孟瑶被挡在了门外,他便取出信物,请求通报。
    金光善给的信物是一枚珍珠扣子。这在兰陵金氏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随手一抓一大把。最常做的用途就是在金光善外出拈花惹草打野食的时候赠以佳人,拿着这个漂亮的小物件充作稀世珍宝,搭配山盟海誓,许诺来世今生。随手就送,送完就忘。
    孟瑶来得实在是很不巧,当天正好是金子轩的生辰。金光善与金夫人正在为宝贝儿子设宴庆生,还有众多家族亲眷在场。三个时辰过后,天色已晚,他们欲放灯祈福,一齐起身准备出门,家仆这才瞅了个空前来通报。金夫人见了那枚珍珠扣子,想起金光善以往的种种劣迹,当场脸就黑了。金光善连忙把珍珠碾成碎末,大声斥责家仆,吩咐他把外面的人赶走,别让他们出门放灯的时候撞上了。
    于是,孟瑶便被人从金麟台上踹了下来,从最上面一级,一直滚到了最下面一级。
    据说他爬起来之后,什么也没说,抹掉了额头上的鲜血,拍拍身上的灰尘,背着行囊就走了。
    射日之征开战后,孟瑶便投入了清河聂氏门下。
    聂明玦手下的清河聂氏本家修士和应征散修分几地驻扎,其中一处坐落于河间某不知名山脉。聂明玦徒步上山,远远的还没走近,便看到一个布衫少年拿着一只竹筒从碧幽幽的林子里转了出来。
    那少年似乎刚刚取水归来,步伐略显疲态,正要走进山洞,忽然又停了下来。他站在洞外,凝神听了一阵,似乎犹豫着该不该进去,最终,还是拿着竹筒默默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走出一段过后,他在路边找了个位置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点白色的干粮,就着清水慢慢吃了起来。
    聂明玦朝他走了过去。这少年正埋头吃东西,忽然被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一抬头,连忙收了干粮,站起来道:“聂宗主。”
    这少年身量较小,白面翠眉,正是金光瑶那张很占便宜的乖巧脸。这时候他还没上金麟台认祖归宗,额间自然也没有那一点明志朱砂。聂明玦明显对他的脸有印象,问道:“孟瑶?”
    孟瑶恭恭敬敬地道:“是。”
    聂明玦道:“为何不和旁人一样进山洞休息?”
    孟瑶张了张嘴,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似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见状,聂明玦越过他朝山洞走去。孟瑶看上去想拉他,没敢拉。他隐匿了声息,是以径直走到洞外也没有人觉察,里面的众人仍在高谈阔论得欢:
    “……对,就是他。”
    “不会吧!金光善的儿子?金光善的儿子能跟咱们混成一个德性?怎么不回去找他爹?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不必这么辛苦了。”
    “你以为他不想回去吗?人家拿着信物千里迢迢从云梦找到兰陵去,不就是想认这个爹?”
    “那他可算错啰,金光善婆娘可厉害。”
    “不是我说,金光善在外边生得那么多,儿子女儿最起码有一打,你看他认过谁没有?闹成那样,也是他自取其辱。”
    “人呢,就是不能盼着自己不该盼的东西。摔得头破血流,怪谁?谁都不能怪。自找的。”
    “傻不傻!有一个金子轩,金光善还稀罕什么别的儿子?何况还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妓生的,鬼知道究竟是谁的种,我看金光善也是心里犯嘀咕才不敢认吧!哈哈哈哈……”
    “哪儿能呢!我看他是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跟那女的有过这么一遭了。”
    “一想到金光善的种要认命地给咱们打水,我居然还挺高兴的,哈哈哈……”
    “认命个屁,人家可使劲儿表现了,没看他那么卖力吗,整天跑来跑去做这做那多殷勤哪,巴巴地就指望混出名堂来他爹肯认他回去呢。”
    聂明玦的心头蹿起了一把怒火,直烧到了魏无羡的胸中。
    他的手猛地压上刀柄,孟瑶连忙伸手去阻止他,没止住。刀已出鞘,山洞前一块岩石轰然落地。洞内原本坐着几十名正在休息的修士,被这块岩石的塌落吓得蹦起来齐齐拔剑,手里捧着的饮水竹筒噼里啪啦摔了一地。随即,聂明玦喝道:“喝着别人给你们送的水,嘴里却说着阴毒之词!你们投我座下不是来斩杀温狗,却是来嚼舌根的吗?!”
    洞内传来一片忙乱,众人均知赤锋尊脾性,越辩解他怒火愈涨,今天怕是逃不脱惩罚了,只能老实认了,因此无一人敢说话。聂明玦冷笑一声,也不进洞,对孟瑶道:“你跟我过来。”
    他转身朝山下走去,孟瑶果然跟上了。两人走了一段路,孟瑶的头却越来越低,步伐也越来越沉重。
    半晌,他才道:“多谢聂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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