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之前,他看着已经默默在身后跟随了好几月的西门厌,道:“厌师兄,子房现在醒了,你也不用再费心。你有家室,不可长日在外,回去陪陪妻儿罢。”
    西门厌垂首半晌,道:“他们走了。”
    张良愣了愣,问去了何处。西门厌才又坦白,西门襄并不是他的妻子,这些年,其实都一直在骗他瞒他。一段说书人能讲三天三夜的故事,他三两句就结束了。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沉默了这么些年的男人,终于拿了勇气倾诉。
    张良的惊愕转瞬即逝,知道了他的意思,浅浅一笑,抬手顺了顺踏雪的鬃毛,淡然道:“厌师兄,这话莫要再说,我心里装不下。”
    少年不再是少年,心里装的分量也重了许多,不再是轻飘飘的一个人,而是一个国度。
    语罢,飞马扬袍,忙蹄快鞭,朝下邳赶去。
    西门厌望着那背影,心中难受备至。还是没忍住离开,就像往常那样跟上去,不被发现。
    荀况跟张良作别时,话不超过五句,却也助他走出深渊。张良一人一马去得飞快,由此,历史上有了那段张良拾履的佳话。他也因而得了一卷受益一生的书——《太公兵法》。
    他潜心钻研,加上跟韩非生前写的那一卷相结合,获益匪浅。
    春秋交替了两个轮回,嬴政建立的大秦帝国根基开始动摇,民怨四起。张良嗅到出鞘的时机,便也不再犹疑,简简收拾了行囊。
    临行前,他去了慕良山头。
    “韩兄,我今日折了一枝梨花,开得不错,特来给你瞧瞧。”
    他望着一方墓冢,目光柔和。
    韩非的墓葬在他们昔日栖身的茅屋旁,那里刚能瞧见山头的一片梨树。那是张良当年种的,现已枝繁叶茂。
    “你当日与我说的话,我竟想了这么久才明白。你心系江山的梦没能达成,子房与你约定,接着你去达成。”
    “所以,我要下山了。以后不能每日陪你,不过有这枝梨花相伴,你应该不会孤独。”
    他去得决绝,发间紫蓝色的头带在空中划过一丝飘逸的痕迹,潇洒不羁。
    那时,他正赶上轰动天下的焚书坑儒。
    咸阳城的上方被火光映了半边天,犯事的儒生通通上了枷锁,被赶上万人坑。乌泱泱一群人站上去,哀嚎声一片。
    嬴政有令,谈《诗》《书》者处死,崇古非今者灭族。
    犯事者数百,其中便有荀况和颜路。在李斯的示意下,荀况可保万全,但老头子心气高,声称看倦了世事。一个人孤傲地坐在桌案边看书,便再也没起身。小厮去叫他吃饭的时候,尸体已经僵硬。
    张良赶去时,颜路也正迈上坑沿,他在儒家德高望重,此前受了嬴政许多青睐,故而没有枷锁。
    嬴政的意思,是将他禁足在一处屋舍,终身不得跨出房门,不得写书吟诵,便放他一命。
    他却十分释然,道:“早在二十年前我就该以这种方式赴死了。”
    黑烟漫漫,人们的身影在烈焰后方变得扭曲,竹简在熊火中化成灰烬,积累了几百年的文化结晶,一夕之间泯灭。
    此举之后,又加上劳役繁重,嬴政彻底失去民心,四处动荡不定,加上北方匈奴犯境,求仙之路无果,嬴政劳郁成疾,在某次东游路上归天。
    往后,秦二世胡亥继位,宦官赵高当权,秦国的噩梦正式拉开帷幕。
    没多久,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各路英豪揭竿而起,组建一支伐秦大军。张良听到风声,自荐而往。
    然则,他却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韩成。
    他以为韩成已经与韩王安一同被处死了。
    张良始终对韩国抱有一颗忠诚之心,故而即便有各路英杰,兵马多于韩成,他也不由分说去辅佐他。
    “子房,见到你,总让我有一种错觉,以为韩国还没有灭亡。”
    彼时伐秦大军刚刚组建,诸侯各领兵马,战事十分吃紧,秦军英勇善战。但是在张良的谋略之下,韩成一开头便打了胜仗。
    张良从兵书中抬头,“此话怎讲?”
    “当年在新郑,你和老九也是这样,即便身在劣处也能扭转局势。”
    这话让人的记忆冷不丁飘到远处,那个盛满了他美好芳华的新郑,那个见证了他少年无暇的韩兄,都埋藏在内心深处。
    谁没个意气风发的时候呢?
    年少的时候挥斥方遒,壮志满腹,年岁大了,便要想着该如何脚踏实地去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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