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寒洲的目光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低声道:“你……你抵达了太上无情的境界吗?”

    应龙城垂目凝眉,嘴角溢出一抹血迹,轻声说道:“傅寒洲,为何你要出现?”

    傅寒洲愕然。

    应龙城闭目道:“我本该以红尘洗剑,以山河试履,独来独往、独生独死,斩尽春风,与剑同归。……我本该是纯粹的剑客,不为任何人左右,傅寒洲,你毁了我的剑道。

    “——你偏偏出现,毁了这一切!”

    他说完,突然睁开双目。

    天问含恨出鞘!

    像月光划分天地一般,这一剑在傅寒洲身旁呼啸而过。

    剑气纵横万里,没入莲花山上,令山溪截流,万千树冠哗然作响,令七星塔上巨钟轰鸣,滔天烈焰尽数低伏。

    但偏偏只有傅寒洲,连一寸衣袂都没有被掀动。

    这一刻,傅寒洲仿佛能明白他心中憾恨,看着他低低说道:“忘忧蛊已经解开。你想起了剑,想起了一切,可你还是不高兴吗?”

    “我想起天问,便想起你;想起寒洲,又想起你。往来三十载,此去九万里,历历在目,都是你的影子,令我如何释怀?”应龙城说。

    傅寒洲说:“对不起。”

    “傅寒洲!”应龙城冷冷道,“从今往后,剑道不复,你便是我的道。”

    ……

    天边雷霆轰然炸响。

    莲花山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大多数人都已经逃难去了,原地只剩断壁残垣。

    七星塔上的火势在雨中渐收,化为青烟四处弥散。

    傅寒洲终究因为体内的残毒而体力不支,向前跌倒。

    风里鹰下意识地想要飞过去接住他,但紧接着就看到应龙城将人抱起。

    风里鹰和应龙城两人在雨幕中对视了一眼。

    前者最终停下了脚步。

    ……

    过了片刻时间。

    风里鹰有些怔然地,站回到七星塔最高处的巨钟边上。

    望着无边夜幕,他讪讪地踢走了一块瓦砾。

    突然,他看到底下静室里,那个大和尚无念还在对着“道”字打坐。

    哪怕是方才七星塔上烈火熊熊的时刻,无念也没有挪动一步。

    与其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如说是他已入定许久,达到了忘却生死的程度。

    无念凝视着“道”,呢喃道:“阿茹,天问也罢,有情也罢,他已做出了选择……”

    风里鹰落寞地跳到静室里,说:“喂,和尚,你为什么做和尚?”

    他本以为无念不会搭理他的。

    但无念闭目道:“阿弥陀佛,我没能做出选择,到头来既辜负了我的剑,也辜负了故心人。”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

    风里鹰坐到旁边的蒲团上,说:“唉,太难了,我也想堪破情关啊,要是堪破了,是不是就会轻松很多?”

    无念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带着些许慈悲地说:“世间最苦,莫过于‘世间安得双全法’。孩子,你既已得悉心中所求,从今往后便要义无反顾,紧握手中之剑,追随心中之道。不要重蹈我的前车之鉴,也不要为任何事而动摇。”

    “哦……”

    风里鹰忽然挠了挠头:“你在跟谁说话,跟我吗?……应龙城已经走啦,你这话说的也太晚了。”

    无念一直没有再说话。

    风里鹰侧头看着,突然心中一动,摸了摸无念的鼻息,然后愣了下。

    ——无念圆寂了。

    但他身形挺拔,仍在原地打坐,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

    静室里还满是无念留下的剑意,和应龙城留下的交相辉映,好像他们方才都还在这里一样。

    剑意正在月光下缓慢地消散。

    大火炙烤留下的痕迹,终究盖过了一切。

    那副巨大的“道”字已经不复存在了,边沿处焦黑卷起,随着“啪”的一声轻响,断裂开来。

    风里鹰分明看到,在这幅道字的后面,原来还藏有一副女子的画像。

    那女子与应龙城有三分的相像,大约是二十多岁的韶华年龄,三千青丝中插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红莲。

    女子仿佛正笑意盈盈地低头看着无念。

    无念这些日子坐在蒲团上,口中诵念佛陀时,分明是对着她的。

    第107章

    傅寒洲一没有毒发, 二没有受伤。

    他只是睡过去了。

    这个月以来,他陆续在西域各地奔波, 不是走在找风里鹰的路上, 就是困在极乐宫里虚与委蛇。

    如今一没有乱七八糟的蛊虫,二没有强敌环伺、虎视眈眈,三也和该说开的人都说开了……

    傅寒洲很久没有睡过这么令人安心的一觉了。

    ——毕竟, 剑神的守夜,不是所有人都体会过的。

    这一夜细雨霏霏,西域恐怕极少会下这样的雨,令人恍惚梦回到江南的夜晚。

    傅寒洲躺在榻上断续地养神,偶尔醒过来一次。

    第一次他醒过来, 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应龙城坐在塌边。

    傅寒洲问了一句:“几更了?”

    “二更天。”应龙城见他醒了, 再次过来把了一下脉, 然后问,“你身上为何中有残毒?”

    傅寒洲迷糊地回想了一下,自己那天从极乐宫里离开后,完全没有交代过雨师妾二人死活、七殇之毒如何剧烈, 还有自己是如何活过来的……

    要说的话太多了,他此时身体虚弱, 嘴巴也懒, 就将头一歪,任性道:“明早再说。”

    傅寒洲好久没睡得这么顺畅了。

    再醒过来是三更天,外头夜幕漆黑, 他险些以为自己睡了一天一夜,但口口即时纠正了这个错觉。

    应龙城还坐在房间里,未点灯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傅寒洲睡得够了,身体却还没醒,只觉得脸上有些痒,一摸才发现自己脸上的易容还没卸下来。

    应龙城见他样子,就从旁边架子上递过来一块巾子。

    分明是西域寒夜,这块毛巾却入手温热,傅寒洲敷在脸上,很惬意地叹了口气。

    他将脸擦完,觉得非常暖和、安心和愉快,就又一声不吭地睡过去了。

    这回睡着大概是过了头,傅寒洲翻来覆去地做了个梦。

    梦中故事还很有逻辑:

    傅寒洲那“平平无奇的三剑”、“普普通通的三剑”之后,又发展出了“一无是处的三剑”、“后悔学武的三剑”、“正常家庭的三剑”……

    总而言之,他的无情剑法突破了系统上限,一口气抵达了先天、宗师、宗师圆满数个境界,然后破碎虚空……太上忘情了。

    故事的最后,他梦见自己把剑神给始乱终弃了。

    傅寒洲醒了:“……”

    天也亮了。

    口口:“鸭,主人牛逼,主人连着睡了十二个小时……”

    傅寒洲睡得头晕,翻身坐起来,又就着屋子里的冷水将脸擦洗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在榻上坐着,寻思起了自己刚刚做的那个梦。

    正在想着,门被轻轻推开了,应龙城带着个盒子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傅寒洲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你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应龙城怔了一下,说:“你指什么?”

    傅寒洲说:“你解了忘忧蛊以后,又在静室里待了一天一夜,看样子对剑道很有心得,但是昨夜……你看上去功亏一篑,非常生气。”

    应龙城将盒子放在桌上,淡淡道:“我不是对你生气。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只是将过去二十年的执念一剑斩断了。”

    他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的剑神,这倒让傅寒洲觉得很放松,就瞅了一眼桌上的食盒。

    就在傅寒洲饥肠辘辘,等着剑神拿出好吃的来喂饱自己的时候,就看见应龙城竟然从里面拿出来一碗药。

    “……”傅寒洲立刻脸上就写了“不高兴”三个字。

    应龙城抬眉道:“是需要我亲自喂你,还是买蜜饯来哄你?”

    傅寒洲给他说得老脸一臊,就接过了药碗,捏着鼻子喝了起来。

    应龙城坐在旁边,看了他许久后叹了口气,说:“我不想解释太多,但却担心你误会。昨日之事,你可以当做我……触及了太上忘情的境界。”

    傅寒洲听得忘记了叫苦,好奇道:“然后呢?”

    应龙城说:“忘忧蛊解开之后,我想起很多事。”

    他本来是一个很纯粹的剑客。

    二十余年来,专研剑法,从未有片刻的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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