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阳光还是那般灿烂明亮,那朵朵晶莹的白玉兰也还是那般圣洁美丽。

    众人的耳边不由得再次回响起玄信那如丝竹般清雅而空灵的声音——

    “佛曰: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一次的擦肩而过。人这一辈子最多不过短短百年,能看见活了五百岁的白玉兰开花,也不枉此生了!”

    他的音容似乎还犹在眼前,可是他的人却已经逝去了……

    想着,众人的脸上都有几分唏嘘,几分哀伤。

    阵阵微风中,片片白玉兰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看着似冬日的鹅毛大雪,又好似那漫天飞扬的纸钱般……

    慕祐昌的脸色更难看了,整个人如坐针毡,几次欲言又止地想劝皇帝离去,但又怕自己的言语中不慎露出什么马脚,反而会引来皇帝的怀疑。

    天空中的夕阳还在不断地往西方沉下,一点点,一寸寸,时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放慢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后,程训离便疾步匆匆地回来了,走到皇帝的跟前,躬身抱拳禀道:“老爷,属下去看过了……玄信已经死了,确实是从高处摔落致死。”

    顿了一下后,程训离理了理思绪,有条不紊地从头禀来。

    适才程训离已经询问过了那个叫寂空的小沙弥,玄信的尸体是他和一个师兄去抱塔松那里打扫落叶时偶然发现的,玄信就横尸在塔后,摔得头破血流。当他们发现时,人已经没气了。

    程训离也大致检查了玄信的尸体,他身上除了摔伤以外,没什么其他的伤痕,本来看着是意外,但是玄信的右手里紧紧地抓着一个点缀着青色流苏的白玉双鱼扇坠,这双鱼扇坠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玉质剔透,触手温润,实在不像一个游方行脚僧能拥有的。

    再加上,戒台四周都有栏杆围着,照道理说哪怕玄信是凭栏观景,也不至于摔下去啊,所以,住持大师怀疑玄信的死会不会不是意外,而是被害,方才已经让人赶紧从后山的捷径下山去报官。

    众人听着皆是心惊不已,如果这不是意外,那岂不就是——

    谋杀?!

    一想到这个大平寺中可能潜藏着一个灭绝人性的杀人凶手,付盈萱的俏脸愈来愈白,其他的人的面色也大多不太好看,其中以慕祐昌为最。

    他几乎用尽了身的力气才没让自己瘫软下去。别人不知道,可是他却可以确信玄信手里抓的那个白玉双鱼扇坠是自己的。

    他苍白的嘴唇微颤,无声地反复呢喃着:“怎么会?怎么会……”

    这一瞬,慕祐昌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场无尽的噩梦中,在梦中,他置身于一片无底的泥潭中,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

    这一切都要怪玄信!

    若非是他痴缠不放,事情又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对于慕祐昌而言,这脚步声就像是那黑白无常朝他一步步走来似的,他不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整个人透着一种局促烦躁的气息。

    皇帝也注意到了,微微蹙眉,心里觉得这个次子今日的言行举止一惊一乍的,不够稳重,实在是有失皇家风范!

    众人循着脚步声望去,就见那个叫寂空的小沙弥又跑了回来,气喘得更急促了,额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滴。..

    “几位……施主。”寂空几乎快喘不上气来,合掌对着他们行了佛礼,歉然道,“恐怕要请几位在寺中稍坐了。”

    寂空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们,他也知道现在时辰不早了,再过一个时辰,这太阳差不多就要彻底落山了,若是把这几位香客留住了,没准他们就赶不及在京城的城门关闭前回京了。

    慕祐昌终于忍不住了,冷声对着寂空斥道:“放肆!你们大平寺难不成还觉得我们与那玄信之死有关不成?!本……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们!”

    皇帝的目光更为幽暗,手里的折扇也停了下来,心里越发不快:平日里,他觉得昌哥儿年纪虽小,性子却温和稳重,不比显哥儿差。没想到今日这不过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就露了毛躁,实在是不知分寸!

    慕祐显看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对着寂空安抚地微微一笑,起身对着他拱了拱手,道:“寂空小师父莫要介怀,舍弟只是一时性急。我们知道贵寺并无恶意,还请帮忙准备两间厢房容我们小憩。”

    “这是自然。”寂空松了口气,圆圆的脸庞上露出讨好的笑容道,“还请几位施主随小僧来。”

    见状,皇帝的脸色总算稍缓,站起身来的同时,手里的折扇又慢慢地摇了起来。

    皇帝就在附近,慕祐昌不敢对着长兄恶言相向,但是背着皇帝时,那阴沉的目光却像是淬了剧毒的刀子一般射向了慕祐显,阴冷无比。

    慕祐显只当没看到,直接从慕祐昌的身旁走过,大步地跟了上去。

    端木珩看了看天色,微微蹙眉,知道今日怕是要耽搁了。他招来了一个小厮飞快地叮嘱了几句,那小厮就匆匆离去,打算赶回京去报个讯,也免得家里着急。

    端木纭和端木绯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端木纭拉着端木绯的小手,轻轻地握了握,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浅笑,用口型说,蓁蓁,别害怕。

    端木绯拉着端木纭的手微微地晃了晃,像是撒娇,像是安抚,与此同时,她仰首对着端木纭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也用口型说,有姐姐在,我什么也不怕!

    妹妹那身心信赖的小模样让端木纭颇为受用,替妹妹稍稍整了整鬓发间的珠花,两姐妹就不紧不慢地也朝着皇帝他们的方向跟了上去。

    前方十几丈外,皇帝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虽然他没有任何动作,但是岑隐已经知情识趣地走到了皇帝的身侧。

    “阿隐……”皇帝眸中闪过一道精光,随口吩咐道,“要是刘启方来了,你就让他过来见我。”

    “是,老爷。”岑隐含笑应下,躬身行礼后,就退下了。

    慕祐昌不由双目微瞠,死死地盯着岑隐,拇指的指甲深深地抠着掌心,想说话,却不敢说;想追上去,却又怕引来皇帝的疑窦,只能无声地对着岑隐投以哀求的眼神。

    岑隐在他身旁如一阵风般走过,淡淡地斜了他一眼,就毫不停留地离去了。

    后方,一大片白玉兰的花瓣被山风猛地吹来,打着转儿,轻飘飘地落在了慕祐昌的肩膀上……

    第190章 拒婚

    随着夕阳西沉,山林间的气温下降极快,仿佛骤然进入了萧索的秋季般,黄昏晚风忽来急,满树春花穿庭过。

    当京兆尹刘启方来到大平寺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不过他是被人用滑竿抬上来的,因此整个人看来还算气定神闲。

    这大平山虽然是在京城西郊,但是因为其属于西行山脉的一部分,而这西行山脉从青龙山到翠微山一带,是皇陵所在,因此这一带虽然不在京城,却都是归京兆府管的。

    寺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这大平寺自建寺后,除了几十年前的那场大火死了一些僧人,还不曾出过命案。

    刘启方听了那去报案的僧人陈述后,第一反应就是那叫玄信的僧人是否是失足跌落戒台,因此就带着仵作匆匆来了,想的是也是尽快结案,免得这桩命案在香客中引起骚动。

    然而,当刘启方看到从大平寺的正门后走出的岑隐时,吓得差点没被脚下的滑竿给绊倒。

    这这这……这一位怎么会在这里啊!

    而且,瞧对方的样子显然知道自己要来……莫非这寺中死的僧人不是什么普通人,还与东厂有莫大的关系?!

    刘启方忍不住就开始多想。

    他咽了咽口水,定了定神,赶忙快步上前,对着岑隐恭恭敬敬地躬身作揖道:“岑……岑公子。”

    刘启方唯恐岑隐是隐藏身份微服出行,怕自己坏了他的事,硬是把“岑督主”改成了“岑公子”。

    “刘大人,无须多礼。”岑隐微微一笑,负手而立,轻描淡写地说道,“慕老爷正在寺中。”

    慕老爷?!刘启方先是怔了怔,跟着差点没脚软。能被岑隐尊称为“老爷”而且姓“慕”又能有几个?!

    皇帝的圣驾竟然光临了大平寺!

    刘启方吓得背后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这京中比起理藩院的吴尚书更倒霉的人大概就是自己了。

    前不久武宁侯杀妹案这才刚刚落下帷幕,现在又是一道坎摆在了他跟前。

    百年古寺出了命案,而皇帝还恰好御驾亲临,自己此行哪里是来审案断案的,根本就是来审他自己的吧?!

    这件案子要是不能干脆利落地解决了,他京兆尹的乌纱帽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这短短的几息时间,刘启方的额头已经隐约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岑隐只当没看到,随意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刘大人,请。”

    “不敢当不敢当!”刘启方殷勤地赔笑,也是伸手做请状。..

    二人并肩而行,在岑隐的带领下,朝皇帝所在的西厢走去。

    而那个去京兆府报案并陪同刘启方一起前来的年轻僧人已经傻眼了,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后脑勺,心道:常听那些香客说京中藏龙卧虎,没准随便遇到一个提着鸟笼遛鸟的老者那就是亲王阁臣,还真是所言非虚啊!

    也不知道那位慕施主到底是哪一位亲王郡王令得堂堂京兆尹如此卑躬屈膝?

    刘启方诚惶诚恐地随着岑隐一路西行,根本就没心思欣赏什么“老寺兰香”,只顾着往前走。

    走了百来丈后,刘启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岑……公子,还请公子替下官在慕老爷跟前美言几句……”他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的味道,想试探皇帝此刻到底是何态度。

    岑隐闻言停下了脚步,转头朝刘启方看去,那双幽暗魅惑的眸子微挑,昳丽的脸庞在夕阳的余晖下越发妖娆,仿佛那志怪小说里的鬼魅妖精一般。

    刘启方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动了动。

    一阵轻笑声自岑隐的唇间逸出,又转眼就被庭院里的风声盖了过去。

    “那就要看刘大人自己了。”岑隐意有所指地缓缓道。

    这短短的一句话听得刘启方又是一阵心绪起伏,他想再问,但是岑隐已经又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去,那笔挺的背影如修竹似利剑。

    刘启方停留原地,怔怔地盯着岑隐的背影,细细咀嚼着他方才的那句话。

    岑隐的言下之意莫非是说,虽然皇帝今日遇上这么件晦气的命案,但现在的心情还不算太糟,接下来,就看自己这京兆尹如何处理这桩案子了!

    他要是处理得符合圣心,那自然讨了皇帝的好,也讨了岑隐的好。

    可要是没处理好,惹了龙颜大怒,那可就是……

    刘启方忍不住就浮想联翩,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突然,一阵清凉如水的晚风迎面吹来,吹得刘启方打了个寒颤。

    他一下子回过神来,急忙朝前面的岑隐快步追了上去,这一次,二人再没有停留地一路来到了西厢。

    岑隐带着刘启方进了皇帝所在的厢房,门“吱”的一声关闭了,也把某些窥探的目光隔绝在了外面。

    一个蓝衣小丫鬟在院子口张望了几下,就匆匆地跑到隔壁的院子去了,嘴里叫着:“姑娘,姑娘……”

    丫鬟小跑着进了厢房,对着坐在厢房中间的一张红漆木圆桌旁的付盈萱禀道:“姑娘,京兆尹刘大人来了,刚才进了慕老爷的厢房里!”

    付盈萱登时面上一喜,黯淡的眸子也亮了起来。

    坐在窗边的端木纭和端木绯自然也听到了,姐妹俩互看了一眼,也是眉眼微扬。

    “姐姐,既然京兆尹来了,”端木绯放下手里的青瓷茶盏,笑眯眯地对着端木纭说道,“我们应该很快就能下山了。”

    端木绯心知肚明,皇帝决不可能在这里待到破案后才走……

    皇帝之所以在这寺里留了这么久,只是不想曝露他的身份,把他和两位皇子扯到这桩命案中,平白又让皇家成了京城茶余饭后的话题。

    现在京兆尹来了,皇帝自然顺理成章就能走了。

    端木纭抿了抿嘴,微微蹙眉,朝窗外隔壁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一抹迟疑。

    午后,她们姐妹俩在抱塔松附近偶然听到了二皇子和玄信的事,现在玄信忽然横死,端木纭心里总觉得很有可能是二皇子为了灭口才下狠手杀了玄信,然而,这些话却又不能直接跑去跟皇帝说。

    以二皇子的身份,哪怕人真是他杀的,也不可能真的“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恐怕皇帝为了隐藏皇家丑事,还会草草结案,不仅不能让真凶绳之以法,反而会让她和妹妹显露于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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