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氏还是笑眯眯的,似乎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受到什么影响,热情地与两个外甥女说着话,又亲自把人带到了宴息间里。

    屋子里放着两个冰盆,凉爽舒适,四周被窗外郁郁葱葱的树冠映得一片碧绿青翠,外面是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不绝于耳,喧嚣中又透着一丝静谧的感觉。

    着一袭宽松道袍的李廷攸趴在美人榻上,一头浓密的乌发随意地用一根蓝色丝带扎了起来,比起平日里那个神采飞扬的李廷攸,今日的他看着多了一丝文弱的感觉。

    一旁的李太夫人就坐在窗边的一把花梨木圈椅上。

    看着两个表妹进来时,美人榻上的李廷攸不由闻声望去,脸上有些僵硬,感觉有点丢脸,忍不住想起了他和端木绯一年前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彼时他在江城受了重伤未愈,强自装作无恙,却被端木绯一语道破……连他自己也无法比较到底是哪种更丢脸些。

    端木绯姐妹俩与李太夫人、李廷攸一一见了礼,待坐下后,端木绯盯着美人榻上的李廷攸直言不讳地问道:“攸表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廷攸那乌黑的眼眸游移了一下,俊朗的脸庞上有些别扭,干声道:“……差事办岔了,所以贻误了军机。”

    以端木绯对李廷攸的了解,她这个表哥虽然口是心非了点,装模作样了点,冤大头了点,但绝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贻误军机可大可小,李廷攸出身将门,怎么也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端木绯眯了眯眼,看着李廷攸的眼神越发锐利,一针见血地说道:“该不会被人算计了吧?”

    “……”李廷攸看着端木绯眼角抽了一下,不知道第几次地心生一种“一言难尽”的感觉。

    他这个小表妹何止是狐狸,根本就是个狐狸精吧?!

    辛氏也有些惊讶于端木绯的机敏,眉头微挑。

    李廷攸飞快地看了辛氏一眼,用眼神说,他早说了吧,端木绯她就是个黑芝麻馅的表妹!

    “绯表妹,怎么会呢!”李廷攸若无其事地一笑。

    端木绯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唇角,再问道:“攸表哥,那你是怎么办岔的?”

    李廷攸清了清嗓子,笑着又道:“绯表妹,这是军机,不足为外人道也。”

    端木绯的嘴角翘得更高了,转头看向了端木纭,歪着小脸问道:“姐姐,你信吗?”

    这若是平时,李廷攸的微笑也许有几分说服力,可是,当他现在虚弱地趴在美人榻上时,连端木纭也觉得没什么说服力,直接问道:“攸表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两双乌黑的眼眸灼灼的注视下,李廷攸彻底地败下阵来,干巴巴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他领的差事是去两百里外的柏川县剿匪,本来这只是件小事。

    可是,抵达柏川县后,李廷攸却得知了一些其中的隐情。

    数月前,皇帝下了征兵令,按规矩应该是一家征一男丁,每户给一吊钱作为安家费。当地官府为了贪腐朝廷拨下的安家银子,就多报了几户,以致兵数征不满,最后,便干脆不管一家有几个男丁统统拉走,以凑满数。

    男丁是一家的主要劳动力,然而,官府拉走了人家的男丁,却没给安家费,还要挨家挨户去征粮军用,把那些百姓逼到了绝境,于是就有些人反了,冲进官府把那些征走的粮食抢了回去。

    查明真相后,李廷攸对于这些人是有些同情的,想着能不能在打之前先试试招安这些“暴民”。

    李廷攸跟这次一起出来办差的韩士睿商议后,便下令麾下将士暂时按兵不动,与此同时,让人快马加鞭地回京禀明上官这里的情况。

    然而韩士睿此人两面三刀,一方面截下了李廷攸的军报,另一方面在当晚夜深人静时,就亲自带着一支队伍突袭了那伙“暴民”,将这些人数剿杀。

    回京后,韩士睿恶人先告状,说李廷攸驻扎三天而不动,分明有怠慢军务之嫌,把功劳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李廷攸就被冠上了“贻误军机”的罪名,这还是看在李家的份上,所以仅仅只是杖了李廷攸三十军棍而已。

    李廷攸说完后,屋子里一时没人说话,只有尖锐的蝉鸣声回荡四周。

    端木绯扬了扬右眉,轻轻地用茶盖拂去茶汤上的浮叶,慢慢地随口问道:“看来韩士睿是升迁了?”

    端木绯还记得韩士睿这个名字。

    去年秋猎时,韩士睿因为猎了一头吊睛白额虎得了皇帝的赏识,被封为神枢营佐击将军,不过,这个人其心不正,在夜猎时蓄意把黑熊引向了封炎……

    李廷攸声音有些干涩,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道:“他刚升了四品指挥佥事。”他眸底隐隐浮现一抹不甘,右拳下意识地握紧。

    端木绯乌黑的大眼中掠过一道流光,半垂的长翘眼睫在白皙的脸颊上留下淡淡的阴影,似有沉吟之色。

    第221章 拒绝(一更)

    不知何时,连窗外的蝉鸣声都停了下来,屋里屋外静了片刻。

    “纭姐儿,绯姐儿,这事儿你们知道就行了。”李太夫人看着两个外孙女慈爱地笑了,表面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男孩子皮厚,被打几下而已。吃一堑长一智。”

    话是这么说,但是李太夫人的眉眼间还是难掩心疼之色。看孙子遭了这样的罪,当祖母的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辛氏也在一旁忙不迭附和道:“疼,才能记住教训!”

    李廷攸闻言嘴角抽了一下,真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

    这时,一个捧着托盘的青衣小厮打帘进来了,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

    李廷攸该上药了,端木纭和端木绯自然就起身避开。

    端木绯亲昵地挽着李太夫人,脆声安抚道:“外祖母,您且稍安勿躁,这件事对于攸表哥说来,焉知非福!”

    顿了一下后,她弯着嘴角笑了,又道:“攸表哥最近就留在府里好好‘反省’,暂时别出门了。”

    “是啊,外祖母。”端木纭也是附和道,“别的先不说,让攸表哥养好身子才是要紧。”

    李太夫人怔了怔,也就应了。无论如何,这个时候李廷攸确实应该避一避风头。

    李廷攸十分听话,此后就借着受伤之名闭门不出,对着神枢营那边也一再强调自己有负皇恩,要闭门思过。

    反观韩士睿,随着这次剿匪有功,得封了正四品指挥佥事,在皇帝面前更加露脸。

    李廷攸连着十日没去神枢营,韩正睿新官上任三把火,连连派人来唤,声称李廷攸三天后不回营,就革职查办;而李廷攸还真的“赌气”地没回营,没隔几日,反倒是进了户部,作为封炎的副手,一同处理“盐引制”的事宜。

    当端木绯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小书房里打棋谱,她看着碧蝉愣愣地眨了眨眼睛,连手里的白子都忘了放下去。

    现在朝野上下多不看好“盐引制”,李廷攸一个将门子弟却莫名其妙地被调到了户部,在别人眼里,就像是被“发配”了一样,再无圣宠。

    但是端木绯却知道封炎在盐制一事上所图甚大,李廷攸去户部是一个莫大的机会,比他继续留在神枢营屈居于韩正睿之下要好多了,也许这正是封炎把李廷攸调去户部的用意。

    哎——

    端木绯幽幽地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声,觉得李廷攸就和她一样,上了封炎的这艘贼船就下不来了,真是可怜哪!

    看在他们同坐一艘船的份上,等下个月外祖母和二舅母走了后,她就好心每季送他些料子,免得他不小心又穿了过时料子出门。

    端木绯正要把手里的白子落下,一旁的门帘被人从外面挑起,绿萝进来了,屈膝禀道:“姑娘,太夫人派人过来请您过去永禧堂,说是贺家那边的六表姑娘来了。”

    端木绯应了一声,把黑子“啪”地放在棋盘上,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来,理了理头发,又抚了抚衣裙,就顶着七月的大太阳去了永禧堂。

    端木绯抵达时,端木纭已经在那里了,还有端木绮、端木缘等其他姐妹们也到了,屋子里一片朝气蓬勃,莺声燕语。

    端木绯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此刻坐在贺氏身旁的姑娘。

    那位姑娘看来十四岁左右,穿着一袭鹅黄绣竹叶梅花长袄搭配蟹壳青撒花马面裙,一头青丝挽着朝云近香髻,簪着一对栩栩如生的石榴珠花,肤白如脂,眸若秋水,看来清丽端秀,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娴静大方的气质。

    待端木绯行礼后,贺氏就笑眯眯地介绍道:“绯姐儿,这是你贺家表姐,闺名令依,在家中排行第六。”

    接着贺氏又向贺令依介绍了端木绯,两个小姑娘就“表姐表妹”地彼此唤了一声,见了礼。

    贺氏今日似乎心情甚好,脸上喜笑颜开,连眉目都柔和不少,打发端木绯坐下后,她就看向了端木绯身旁的端木纭,又道:“纭姐儿,你的笄礼准备得如何了?”

    这还是贺氏头一次问到了端木纭的笄礼。

    “谢祖母关心,一切都好。”端木纭欠了欠身,随口应付了一句。

    贺氏其实也不是真的关心,这也不过是一个话引子罢了。

    紧接着,贺氏就又道:“我听你们祖父说,你们打算请你们外祖母当及笄礼的正宾,不错。再有涵星当赞者,那现在就只差司者了。”顿了一下,贺氏慈祥的目光看向了右手边的贺令依,“就让依姐儿来当你的司者好了。”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贺氏说着脸上的笑意更浓,眸中掠过一抹精光。

    她为端木纭的笄礼安排了司者,以后,别人也就不能说她对端木纭的笄礼撒手不管,又可以趁机让贺令依与身为赞者的涵星多处处,更能让贺令依尽快地融入端木家,可说是一举三得。

    端木绯皱了皱眉,尽管笄礼的司者确实没有找到,但是端木绯可不想听贺氏的安排,再说,她也不熟悉这贺令依,也不知对方的人品如何,怎么能随便让她给姐姐当司者。

    姐姐的笄礼必须尽善尽美!

    端木绯嘴角一弯,大眼忽闪忽闪的,一本正经地抢在端木纭之前说道:“祖母,司者已经请到了,就不劳烦依表姐了。”

    端木绯只说简单地请到了人,也没说请了谁,一听就是在敷衍自己,贺氏的脸色差点没沉下来,但是想到侄孙女还在这里,勉强僵笑着。

    贺氏最初是想借着笄礼来拿捏姐妹俩,然而事态的发展已经完脱离了她的预期。

    如今,正宾、赞者已经请到了,宴请的帖子也发了,端木宪还大手笔地给了三千两银子,还有这笄礼的礼服,虽然她没有看到成品,但是也听说玉锦楼的金师傅已经亲自来了两趟了,肯定是在紧锣密鼓地赶制了。

    一想到礼服,贺氏就愈发气恼,一手紧紧地捏住了手里的佛珠,也不知道端木宪被端木纭和端木绯这姐妹俩灌了什么迷魂汤,连库房都开了让端木绯这小丫头挑料子,肯定是把府里最好的那些料子都给挑走了!

    贺氏死死地瞪眼看着端木绯,眸子里深沉阴郁,端木绯只是甜甜地笑着,像是然看不出贺氏的不虞,一脸天真地回望着贺氏。

    今非昔比,贺氏去了皇觉寺半年,在这半年里,自己和姐姐端木纭在府里的地位已经不可动摇,端木绯完不愁贺氏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四周的其他几位姑娘也隐约察觉到贺氏和端木绯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都噤声,静谧之间,一旁的西洋钟“咚咚”地敲响了。

    端木绯抬眼瞥了钟面一眼,在心里算了算,暗道不妙:糟糕,大哥快要下学回来了,被他逮着肯定又是一顿啰嗦……她还是赶紧溜吧!

    “祖母……”

    端木绯刚想随便找个借口回湛清院去,后方的门帘外已经传来了丫鬟的行礼声:“大少爷。”

    端木绯的小脸登时就僵住了,脑子空空,傻乎乎地看着端木珩不紧不慢地进来了,恭敬有礼地给贺氏行了礼。

    贺氏一看到长孙,就笑开了花,叮嘱他读书别太辛苦了,跟着就看向了贺令依,想为端木珩介绍侄孙女,然而她才说了一个“珩”字,端木珩的目光已经如利箭一样射向了端木绯,接着就是滔滔不绝的一通训斥。

    “四妹妹,我听门房说了,你这两天又一直往外跑……”

    “四妹妹,你想出门玩也没事,身边多带点下人就是了,不过,你的功课可做完了?”

    “先生说,已经三天没在闺学看到你了。”

    闺学的先生如今已经知道端木宪和端木纭都纵着端木绯,想要找人管教端木绯,还是只能找端木珩说。

    对着端木绯,端木珩也不再把什么“业精于勤,荒于嬉”挂嘴边了,都是捡着“劳逸结合”、“张弛有度”之类的半训半哄,恩威并施、引经据典地劝学,端木绯几乎怀疑他是不是事先打好了腹案,才能口若悬河地说了那么久。

    就在那和尚念经般的生硬中,端木绯被唠叨得晕头转向,只能点头如捣蒜状,端木珩才终于满足了。

    贺氏目光复杂地来回看着兄妹俩,自然能感受到端木珩对端木绯的关爱,心里再一次感觉到,这半年的时间,变化太多了。

    思绪间,贺氏忍不住看向了另一侧的端木绮,她真不明白明明端木绮才是端木珩的胞妹,怎么就让端木绯越过了她,得了端木珩的疼爱?

    哎,这绮姐儿平时看着挺机灵的,如今怎么像呆了一样,真是就分不清轻重缓急,以后姑娘家总要嫁人,娘家的兄长才是她的靠山。

    贺氏心里有一丝失望,捧起茶盅,饮了两口茶,定了定心绪。

    喝了半盅茶,贺氏好不容易终于有了插嘴的机会,若无其事地接口说着端木珩的功课:“珩哥儿,这读书啊是该‘劳逸结合’,你也别光数落你四妹妹,你自己也该谨记这句话,莫要太辛苦了。你这几天又在秉烛夜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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