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隐本来是要直接走进国子监的,但是小胡子殷勤地过去禀了一句,岑隐就朝端木家的马车望了过去,端木绯很愉快地对他挥了挥手,笑得与她身旁的端木纭一样灿烂明媚。

    岑隐停下了脚步,勾唇笑了,夕阳的余晖下,他那双狭长深邃的眸子里似是燃着两簇火焰,火焰跳跃了两下,又平息下来。

    他随手撩了一下斗篷,大步流星地朝姐妹俩走了过来。

    “岑公子。”端木纭笑吟吟地对着岑隐微微颔首,神情泰然,落落大方,仿佛她面对的不是堂堂东厂督主,而是一个世交好友。

    端木绯也乖巧地随姐姐一起跟岑隐打了招呼,又从马车里拿出了一个红漆木食盒道:“岑公子,我家厨娘做的栗子糕可好吃了,您试试。”

    岑隐从善如流地抬手接下了。

    一旁的那个小胡子连忙殷勤地替自家督主提着这食盒,心道:四姑娘不是督主的义妹吗?!怎么不叫兄长反倒叫什么公子呢?!……算了,自己想那么多干嘛,许是督主与四姑娘喜欢呢!

    马车里的端木珩表情也有些古怪,怔怔地看着那个食盒消失在他的视野中,心情复杂:这栗子糕自己还没吃上过一块呢……

    端木珩当然不是舍不得几块栗子糕,只不过……

    他的四妹妹还从不曾亲手拿过点心给他吃,难道……难道是因为他一直催她念书的缘故?!

    端木珩的目光从窗口又移向了端木绯。

    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反省一下……

    端木绯突然又觉得脖子后凉飕飕的,颈后的汗毛倒竖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转头对上端木珩若有所思的眼神,心更慌了:她也没做什么啊,怎么大哥又在惦记她了?!

    端木绯登时觉得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大眼眨巴眨巴。

    端木纭没注意端木珩与端木绯之间的眼神交流,正想跟岑隐说这栗子糕配普洱茶最好,忽然发现阴沉的天空又开始飘起雪花。

    那稀稀落落的雪花落在岑隐身上那袭玄色的斗篷上就化为了水滴。

    “岑公子,你等我一下……”端木纭一边说,一边弯腰取来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铜錾花瓜棱手炉,熟练地往手炉里加了炭,然后抬手把这个手炉递出了窗户。

    “拿着。”端木纭对岑隐道,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岑隐目光微凝,下意识地抬手接过了,他白皙的手指与那手炉的古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手炉的表面传来暖烘烘的触感,岑隐把手炉揣在手里,手指不经意地在手炉上摩挲了一下,含笑道:“那我就收下了。”

    他狭长微微上挑的眸子含着宝石般的光芒,目光在端木纭的脸上停顿了一瞬,眸子变得愈发幽深。

    周围的几个东厂番子自然也看到了这么一幕,傻眼了,多是心想着:手炉什么的,以前从来没看过督主用啊!

    几朵雪花正好掉进小胡子的领口里,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心里暗骂自己真是马虎,看这天气就像是要下雪的,他早该把手炉、暖炉、红泥炉什么的备好的。哎,又错过了一次嫌殷勤的机会。

    端木绯凑在端木纭身旁,也把她的手炉拿出来给岑隐看,笑眯眯地说道:“岑公子,这手炉很方便的,你可以揣在袖子里……谁也看不到。”

    她笑得十分可爱,熟练地把手炉藏进了袖子里,那带着卖乖的神情逗得岑隐又是一阵忍俊不禁,唇角扬得更高了。

    小胡子在一旁看着,竟然从自家督主的眼神中隐约看到一抹慈爱,登时就对端木绯更为敬仰了,心道:不愧是督主的妹妹啊,以后看到四姑娘那可得小心伺候着!

    小胡子正魂飞天外地胡思乱想着,就听岑隐淡淡地说道:“这街上未免太挤了,让他们都走吧。”

    岑隐口中的“他们”指的当然是街上那些被拦下的马车和人。

    小胡子一下子就回过神来,心有戚戚焉地直点头,是啊,这么挤,四姑娘的马车都堵在这里走不了了!

    “是,督主。”小胡子忙不迭领命,紧接着就拔高嗓门对着街上的那些东厂番子重复了一遍。

    那些浑身紧绷的监生们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们本来还惴惴不安,以为这下惨了,怕不仅是自己要进诏狱,连家人都要被自己连累,没想到岑督主比传闻中的要讲道理多了。

    又或者……

    不少人的目光看向了马车里的端木珩与端木绯三人,心里浮现某种可能――

    或者是端木公子替他们求的情?!

    多半是这样的!

    端木公子肯定知道他们并没有忤逆东厂的意思,便与岑督主提了一句。

    那些监生都对端木珩投以感激的目光,又纷纷地对着岑隐的方向拱了拱手,不敢再多留,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步行的步行,一个个赶紧走人。

    两三位监生在马车拐出鸣贤街的那一瞬,从车窗探出头回头看了一眼被东厂番子围得严严实实的国子监,心里暗叹:那些口口声声要去长安右门请愿的傻子们今天可惨了。

    东厂封了国子监那可是本朝素未有过的,怕是又要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了,他们得赶紧回去和家里人说一声才行。

    前面的车动了,端木家的马车终于可以慢慢地往前走了,端木绯对着马车外的岑隐挥了挥手告别。

    岑隐莞尔一笑,微微颔首算是跟姐妹俩道别,然后就揣着那个手炉朝国子监的大门去了。

    鸣贤街上,众人来来去去,还是一片喧哗纷乱,人心浮躁,走的走,避的避。

    乱的不仅仅是国子监,隔壁的惠兰苑也已经得知东厂来了国子监的事,也是慌了神。

    女学中的学生们多是官宦人家的子女,有些姑娘家的兄弟就在国子监读书,于是闻讯而来,跑到了惠兰苑的大门口,伸长脖子往外张望着,谁也不敢去找东厂的人说话。

    国子监里陆陆续续地有监生出来了,一个个面色都不太好看,似是惊魂未定。

    “哥哥,你没事吧?”一个粉衣姑娘快步朝一个青衣监生迎了上去,拉着兄长的袖子上下打量着,差点没喜极而泣。

    那青衣监生松了一口气,安抚妹妹道:“幸好端木兄替我们在督主跟前美言了几句……妹妹,我们赶紧走吧。”

    这时,陶三姑娘步履匆匆地赶到了惠兰苑的大门口,正好听到了青衣监生的那句话,脚下的步子缓了缓。

    “程姑娘,余姑娘,敢问可曾见过我二哥从里面出来?”陶三姑娘急忙问道。

    那两位姑娘都是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焦急之色,她们候在这里好一会儿了,都没见家中兄弟出来,心急如焚,不禁浮想联翩,生怕兄弟被东厂拿下,更怕他们遭遇不测……

    陶三姑娘朝国子监那边张望了一番,也没瞧见兄长陶子怀的身影,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想起刚才那青衣监生提到了端木珩,陶三姑娘迟疑了一瞬,吩咐丫鬟道:“你去问问端木公子走了没?”

    丫鬟不一会儿就找人打探了消息,小跑了过来,指着前方十来丈外的一辆青篷马车道:“姑娘,奴婢打听到那是端木家的马车。”

    陶三姑娘拎着裙裾,急切地朝那辆青篷马车跑去,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

    丫鬟跑到马车前方,拦下了马车,陶三姑娘紧随其后地跑到了马车旁,气喘吁吁地说道:“端木公子!我是陶子怀的妹妹,我想问问公子我的兄长现在如何了?”

    马车里的端木珩挑开了窗帘,看向马车外的陶三姑娘,简练地答道:“陶姑娘,令兄应该还在国子监。”

    陶三姑娘闻言更急了,眉心紧锁,又上前了半步,再问道:“端木公子,敢问国子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东厂为什么会来?我二哥现在怎么样了?他……他没事吧?”陶三姑娘俏脸微白,掩不住焦急担忧之色。

    端木珩摇了摇头,淡淡地又答道:“陶姑娘,我也不知。”

    陶三姑娘双目微瞠,在她看来,端木珩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也是刚刚从国子监里出来的,之前自己明明听那个监生说是多亏了端木珩,岑隐和东厂才放他们出来了……

    现在端木珩竟然矢口否认!

    他分明就是故意不告诉自己,而原因想必是出在……

    陶三姑娘抬眼看向了端木珩后方的端木绯,双拳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差点就要转头离去,但还是忍住了。

    为了二哥,她低头一次又何妨。

    陶三姑娘咬了咬下唇,压抑着心头的憋屈,歉然地对端木绯道:“端木四姑娘,上次是我冒犯了姑娘,请姑娘不要见怪,求求姑娘和令兄告诉我我二哥的情况。”

    “……”正在喝茶的端木绯从茶杯里抬起头来,一脸莫名地看向了陶三姑娘,实在想不明白话题怎么会扯到自己的身上。

    她今天回去得翻翻黄历才行。

    端木绯放下茶杯一本正经地说道:“陶三姑娘,东厂在办差,自有东厂的规矩与道理,若是令兄无罪,一定可以跟别的监生一样被放出来的。”端木绯随便地抬手指了指街上的那些个监生。

    端木绯的声音清脆响亮,传得马车方圆一两丈的人都听到了,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陶三姑娘,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

    约莫是陶子怀还没从国子监出来,陶子怀的家人拦着端木家的马车,在为难端木珩呢!

    “端木……”

    陶三姑娘还想再说什么,端木珩已经打断了他,招呼外头的车夫道:“老马,回府!”

    车夫挥了挥马鞭,驾着马车绕过那丫鬟走了,陶三姑娘不死心,还想再拦,然而,两个东厂番子看到有人竟然敢拦督主义妹的马车,立刻就跑过来献殷勤。

    其中一个东厂番子对着陶三姑娘趾高气昂地嚷道:“东厂办事不许喧哗!”

    “跟她这么多废话干嘛?直接把人撵走就是了!”另一个东厂番子阴阳怪气地地接口道,“喂,你是要自己走,还是我们‘赶’你走!”

    陶三姑娘吓得连退了两步,她要是被东厂的人冲撞了,那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端木家的马车终于顺畅地驶出去,马车里的端木纭也看到了后方的这一幕,须臾,她就收回目光,放下了窗帘,有些感慨地说道:“蓁蓁,东厂的人真和善,就和岑公子一样。”

    “……”端木珩和端木绯皆是神色微妙地看着端木纭,无论是东厂还是岑隐,肯定和“和善”扯不上什么关系。

    姐姐高兴就好。端木绯默默地又捧起茶盅,自顾自地喝起茶水来,心道:反正,岑隐和东厂对她们都很好,这样就行啦,管别人怎么样呢!

    驶出鸣贤街后,前方的街道就空旷了不少。

    马车开始渐渐地加快速度,外面的街道上隐约可以听到那些路人百姓也在谈论着刚刚东厂去了国子监的事,一个个都说得绘声绘色:

    说是东厂杀气腾腾地查抄了国子监,把里头的先生、监生数都拉去了诏狱;说是东厂在那里杀鸡儆猴地大开杀戒,还砍死了一个监生呢……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一样。

    外面吵吵嚷嚷,端木绯忽然放下手里的茶杯低呼了一声:“啊!”她一双大眼瞪得浑圆,就像是一只受惊的猫儿一般。

    端木珩和端木纭皆是神情紧张地看向了端木绯,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谁想,端木绯郑重地对着端木珩道:“大哥哥,你答应请我吃锦食记的蜜饯,可不能赖账啊。”

    马车里静了一瞬,端木珩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觉得自家妹妹的心真大。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是优点,自己要好好学学才行。

    端木珩暗暗心道,嘴上吩咐车夫又改道去了锦食记,绕了一大圈,才回到了端木府,而这时,方申初而已。

    小雪绵绵,纷纷扬扬地自天空坠落,在马车顶部积起一层薄薄的雪花。

    车夫把马车停在了仪门处,端木珩第一个下了马车,又顺手扶了把端木绯,随口道:“祖父还没回来,四妹妹,我先去琼台院写先生布置的功课……”

    端木绯一听到什么“先生”、“功课”之类的就头大,生怕端木珩也要叫上自己,急忙找了个借口打断了端木珩:“我出来了老半天,我家团子怕是饿坏了,大哥我先走了。”

    端木绯也顾不上端木纭了,拎着裙裾,一溜烟地跑了。

    留下马车里的端木纭和马车外的端木珩面面相觑,端木纭“噗嗤”地笑了出来,银铃般的笑声随着寒风弥漫了开去。

    看着端木绯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端木珩也觉得有些好笑,嘴角染上一分清浅而愉悦的笑意,失笑地摇了摇头,负手朝柳先生的琼台院走去。

    马车里的端木纭留到了最后,可是她才下了马车,步履又顿住了,看到车舆的护栏上挂了一个鸭黄色绣竹叶的荷包。

    端木纭一把抓起那个荷包,凑到眼前看了看。

    这不是自己的荷包,也不是妹妹的,但是看着又很眼熟……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姑娘……”候在马车旁的紫藤疑惑地唤了一声,就见端木纭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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