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绯眸子一亮,心里隐约有个声音在说,好像有好戏看了。

    她兴致勃勃地竖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睛。

    距离耿听莲两三丈外的地方,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负手而立。

    即便皇帝背向着他们,端木绯还是能从他僵直的身体感觉到一股愤然的气息,仿佛一座火山就要爆发似的。

    “太后娘娘在世时,一直叮嘱皇上要善待老臣,要以仁治国,皇上您可还记得?”

    “臣妾虽是女流之辈,但也明事理,知大义,今日便是会遭皇上厌弃,也要秉承太后娘娘的遗旨,规劝皇上一二。”

    “皇上,臣妾知道您只是一时被奸臣所蒙蔽,臣妾相信皇上您光风霁月,决不会做出那等卸磨杀驴之事。”

    “皇上若是执迷不悟,太后娘娘九泉之下实在是难以心安啊!”

    耿听莲慷慨激昂地说着,一字比一字响亮,一句比一句激动,神情坚定决然。

    周围的那些臣子命妇们自然都听到了,神情更复杂了。

    他们目光幽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耿听莲,几乎怀疑她是疯了吧。

    谁不知道皇帝爱面子,谁不知道皇帝想当一个名留青史、堪比尧舜的千古帝王,她当众对着皇帝规劝这些,无论是真还是假,那不都是当众打皇帝的脸吗?!

    皇帝狠狠地瞪着耿听莲,脸色铁青,只觉得血都涌到头上似的,气得浑身发抖,心口更像是被人揪住似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天空不知何时微微暗了下来,太阳被乌云遮蔽,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皇帝嘶哑着嗓子吼道:“拖下去!把这个胡说八道的贱人给朕拖下去!”

    若非皇帝还记得这里是皇觉寺,不是皇宫,周围也还有群臣命妇在,否则,他早就一脚踹在这贱人的心口,或是让锦衣卫将其当场斩杀了。

    可是,他不能。

    两位內侍诚惶诚恐地应命,以最快的速度钳制住了她的胳膊,又捂上了她的嘴。

    耿听莲还想说什么,却“咿咿唔唔”地发不出声音,很快就被两个內侍拖了下去。

    皇帝的脸色还是难看极了,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凸起,整个人绷得好像一张被拉满的弓。

    耿家。

    皇帝只要一想到胆敢谋逆造反的耿家父子,一想到意图毁他一世清明的耿听莲,就恨。

    他念着他与耿家的那一点君臣之谊,可是耿家根本就是一条冷血狠毒的毒蛇,一抓住机会就要咬自己一口!

    皇帝的嘴角紧抿,身上杀气腾腾的,周围的人都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

    此时此刻,最头疼的人就是光禄寺卿了。

    光禄寺卿掌管皇城内一切礼仪,因此无论是之前太后的千秋宴、出殡事宜以及这次的法事,都是是由他负责的。

    比如现在,他明知道皇帝不高兴,却也不得不上前提醒皇帝:“皇上,吉时快到了。”

    皇帝本来已经想要甩袖而去,光禄寺卿的这句话仿佛当头给皇帝倒了一桶冷水似的,皇帝骤然想起下午的法事还没开始呢。

    皇帝冷冷地斜了他一眼。

    这一眼,寒气森森,阴鸷如枭。

    这一眼,携着帝王的雷霆之威。

    光禄寺卿慌忙地低下头去,额头冷汗涔涔。

    皇帝没再看他,目光望向了前方的大雄宝殿,或者说是殿内贺太后的牌位。

    方才,耿听莲说秉承太后的遗旨,她是随口一说吗?!

    皇帝心里又是一沉。

    无论如何,这下午的法事还是必须。

    皇帝终于动了,大步地走向大雄宝殿。

    光禄寺卿松了一口气,知道法事可以继续了……

    法事在下午未时一刻准时开始了,地点还是大雄宝殿。

    僧人们不动如山,照旧念经敲木鱼。

    而其他人全都是心不在焉,想着耿听莲,想着刚刚发生的事。

    端木绯也不例外。

    她双手合十地跪在蒲团上,眸子里亮晶晶的。

    本来她还觉得午后茶足饭饱,有些困,看了刚才的那出好戏后,让她的瞌睡虫霎时就一扫而空,思绪飞快地转动起来。

    方才耿听莲虽然半字没提是皇帝杀了太后,却是直指皇帝与太后不合,还点破了皇帝有卸磨杀驴之心。

    果然,之前宫中与京中那些关于皇帝弑母的流言,应该是耿家所为。

    耿家想把皇帝架到火上烤,却被东厂破坏了,所以耿听莲这才有了今天这一步棋……

    为了耿家,耿听莲还真是豁出去了!

    也是,一荣俱荣,耿家倒了,对耿听莲有百害而无一利。

    端木绯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朝皇帝的方向瞥了一眼,思绪又回到了原点。

    太后真是皇帝害死的吗?

    不仅是端木绯在想这个问题,殿内其他人也在想,于是乎,众人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瞥着皇帝。

    一个个都是魂飞天外。

    整个下午的法事,都在众人的各种揣测中飞快地过去了,倒是让人把跪得发麻的膝盖也忽略了。

    申时过半,法事顺利地结束了,又是一记干脆的引磬声作为收尾。

    “轰隆隆……”

    紧接着,外面就传来了如万马奔腾般的闷雷声,一声接着一声。

    众人往天空一看,这才发现乌云层层叠叠地聚集在了天际,天空中一片阴沉,彷如暗夜提早降临,散发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唯恐会遇上雷雨,一个中年內侍连忙请示皇帝和皇后道:“皇上,皇后娘娘,是否即刻摆驾回宫?”

    皇帝今天心情就没好过,不耐地说道:“快!摆驾回宫!”

    内侍和禁军都算好了法事结束的时间,早就把龙辇凤辇都备好了,先簇拥着帝后以及一众皇子公主嫔妃上了各自的车辇。

    其他人恭送圣驾。

    龙辇还没启程,后方就传来了一个惊慌的声音:

    “刘公公!刘公公……”

    一个小內侍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色煞白。

    “滋啦啦——”

    晦暗的天空中猛然炸下一道巨大的闪电,刹那间把四周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小内侍的面庞。

    立刻就有善于记脸的人敏锐地认出了这个小內侍,这不是方才把耿听莲拖下去的那个內侍吗?!

    他这么急匆匆地跑来,莫非是……

    有人暗暗地交换着眼神。

    刘直看这小內侍一惊一乍的样子,头疼极了,瞪了他一眼。

    小內侍连忙收敛神色,上前对着刘直耳语了一句。

    刘直的面色微微一变,上了皇帝的龙辇,没一会儿,圣驾就离开了,只看到那明黄色的华盖摇曳在半空中,很快就笼罩在了乌云的阴影中,愈来愈黯淡……

    不少人都隐约地感觉到这皇觉寺中似乎是发生了什么……

    有人决定事不关己,不知道也好;有人却忍不住找內侍探听;也有人派下人去盯了关押耿听莲的偏殿。

    消息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偏殿中抬出了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

    谁也没看到尸体的容貌,但是从白布下玲珑的曲线可以猜到那是个女子,也有人言辞凿凿地说看到尸体垂下了一只戴着羊脂白玉三活环镯子的左手。

    那只羊脂白玉三活环镯子是卫国公府的耿夫人送给女儿的。

    耿听莲死了。

    本来耿听莲被內侍拖下去时,众人还以为皇帝只是罚她,最多不过打入冷宫,没想到……

    人直接没了。

    堂堂卫国公府的嫡女,皇帝封的耿庄妃,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皇觉寺的一间偏殿中。

    众人不禁胆战心惊,心里都浮现了一个念头——

    难道是皇帝杀人灭口?!

    这么说来,贺太后果然是皇帝害死的。

    耿庄妃今日触及皇帝逆鳞,也唯有把命交代在了这里,死得不明不白。

    众人终究是顾忌东厂,哪怕是心里有再多的揣测,也不敢斥诸于口。

    雷声与闪电交错着出现,炸得天空明明暗暗,就彷如天都要垮下来似的。

    参加法事的众人都不敢久留,匆匆地坐在各自的马车回去了。

    唯有安平府的朱轮车不紧不慢,悠闲得好似游览风光似的。

    安平和封炎都老神在在,反正端木绯说了,今天的雷雨都下在城东和城北,公主府和端木府都淋不到。

    封炎如往常般先送了安平回公主府,之后才送端木绯回去端木府,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厚着脸皮在端木府蹭一顿晚膳再回家。

    毕竟他又要有好几天看不到他的蓁蓁了!

    封炎依依不舍地看着马车里的端木绯,由着胯下的奔霄自己往前跑。

    “蓁蓁……”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我要出去一趟……最多三五天就回来。”

    本来在看奔霄的端木绯霎时就把目光上移,对上了封炎漂亮的凤眼,他乌黑的马尾随风飞扬,肆意狂放,便是上方的层层阴云也压不住他那双彷如映满星子的眼眸。

    端木绯忍不住就想到这是她给他梳的头,不知为何,心口一片柔软,笑着道:“路上小心。”

    她没问他是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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