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走在大道的几十步,或许我在他的目光中,或许不在。我没有回头,像是在惩罚他撵走我这件事。我努力让自己昂首挺胸、步伐矫健,但我的身体是僵硬的,我的心也是,一寸一寸,爬上凉意。

    可是,闵汐汐,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结局吗?不是你一次又一次果断地拒绝了他吗?那现在,你又在期待什么?

    香料市场各种刺鼻的香味给了我眼红的理由,这里许多初到的游客都会觉得鼻子痒痒,打个喷嚏,眼泪就被呛了出来。我专挑最刺鼻的香料处走,假装自己是一个鼻子过敏的人,流泪不止,却不会被旁人笑话。

    我找到了一个光明正大在人群中流泪的理由,混在经营买卖的吆喝中,混在讨价还价的争吵中,混在喧闹鼎沸的聒噪里,没有人会觉得我奇怪,除了我自己。

    各色的熏香中,眼泪渐渐止住,心绪也缓缓平复。我离开香料市场,再次走到出口处,准备招一辆出租车。突然间,看见马路对面的停车位上,穆萨的车竟然依然停在方才的位置!

    他在车内发着呆,眼神涣散地盯着汽车方向盘,似乎听不到周遭一切的喧哗沸腾。人来人往中,他恍如一尊肃穆的雕像,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无法振作一分精神重新开车。黑压压的人群渗滤开来,天地好像都只剩下他一个人,寂寞地,单薄地,痴坐着。

    香料的气味好像又浓烈起来,熏得我鼻子呛然。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满心悲伤。也许我应该奔过马路,拉开车门,不顾一切地牵起他的手,用我泪眼盈盈的目光注视着他,向他诉说我饱胀的思念。但是,我又怎么能这样做呢?好不容易才坚持到现场,好不容易才用坦诚隔开了彼此的距离,我怎么能不顾一切地破坏我们艰难维系的理智?

    隔着城市的车水马龙,他发着呆,我凝着他,终是脉脉不得语。

    这天晚上,我睡得十分不安,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可我发现自己已没了条条框框分析的能力,脑海中一直在思考,却一直一片空白。我睁大了眼睛,瞪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很久很久,心浮气躁地拿过手机看时间,零点零分。闭上眼睛,悲伤地想,又过了一天啊,离他的婚期,只剩下四天。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云宇树的电话,他让我早点起床,到学校去上自习。

    “你不会是想挂科吧?我看你都消失了好几天了,听连翩说,前天你去了阿布扎比,昨天去接别人出院也一整天没回来,到底有没有时间学习啊?”

    “嗯?”我还睡眼朦胧,揉揉眼睛,“我昨晚没睡好呢。”

    云宇树可不管,继续催促道:“哎呀,你快起来吧,我在学校等你上自习。”

    我手脚麻软地勉强起来,朝着电话嘟嚷着:“如果跟别人一起上自习,我不容易专心。”

    “规矩还真多。”云宇树有些无奈,“好了,我不和你上自习,但你还是得快到学校一趟。我帮你整理好了期末复习的纲要和重点,好不容易找到我去年的资料。”

    我一听,浑身一个机灵,终于有了几分元气:“谢谢学长!”

    他不满道:“都说了,不要再叫我‘学长’了。”

    “那叫什么?”

    “叫宇树。”

    “嗯,宇树学长。”

    “……”

    挂掉电话,我快速穿好衣服,整理行装,顺带发现未来三天居然扎堆聚了五门考试。我虽然平日基础扎实,但这最后的冲刺时间依然无比重要,无暇再磨蹭,我收拾好书包,风风火火地朝学校奔去。

    十二月底的天气,可谓是迪拜最舒适的季节。二十度左右,不冷不热,不会再像八月那样一出酒店就大汗淋漓。我跑到图书馆,云宇树把一叠资料交给我,厚厚的,很充实。

    “这么多?”我有些惊异。

    “这就是去年我复习的资料。”他看起来很得意。

    “谢谢谢谢。”我感激不尽,抱着这堆资料在图书馆找了个座位,云宇树也跟了过来。我问他,“你不是说不和我上自习吗?”

    他点点头,“不会打扰你,就是看看你,觉得这两天,你又瘦了。”

    “瘦了好啊,我正在减肥呢。”事实上,我已是疲倦无比,身体和心都是,在不停地自我抗争中消耗着元气。

    云宇树摇摇头,认真地说:“瘦了不好,我看着难过。”

    “别难过了,让我看书吧,我还差好多没复习。”我把书本和资料摊开,又将书包立在桌上,挡在我和他之间。谁知云宇树用手拿开了包,消除我和他之间的屏障,很严肃地问:”汐汐,你这些天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我好得很。”我立马否认。

    “看你这几天憔悴了很多,心神不宁,是不是他又来胡乱影响你了?”

    “没有的事。”我忙说,又把书包横在我们中间。云宇树的怀疑令我想起那天夜里穆萨阴鸷的模样,这两个男人,互相只见过一次,怎么互相较劲得这样凶狠。

    云宇树不屈不挠地再次把书包拿开,说:“汐汐,如果有什么事,别忘了我,我一直在。”

    “学长!”我低声叫起来,“这是在图书馆,你平时说话直接没什么,现在这周围都是上自习的人呢!”

    他脸上显出受伤的表情:“你不相信我的话?”

    “我相信,我相信。”我努力用真诚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无奈地叹息一声,“但是,我现在想复习了……”

    “好,你看书吧。”他终于起身,指着远处另外一个位置,“我在那边看书,有什么问题记得来问我,我去年每门都考得挺好。”

    虽然心情很烦躁,但夹迫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真的很感谢云宇树,他催促着我回到正途,用一大叠资料遏制住我不停涣散的心神,转而投入到密集的考试中。而这段疯狂自习的时间里,我每晚接近凌晨回酒店,云宇树也每天执意送我回去,并不多留,只嘱咐我好好加油,早日脱身。

    五门课程,集中在三天考完。事实上,大部分的最终成绩都由平时作业来给分,最终的考试只占30%左右。平日里,只要是小组的整体作业,都是由我完成,因此阿尤布和穆萨的成绩也都不低,期末考试只要偏差不大,他们不挂科还是没有问题的。

    我在心底下定决心,等这学期结束,我也应该断了和他们的小组关系。之前是阿尤布不愿断,现在,恐怕三个人都没有异议了。

    去考场的时候,我遇见了阿尤布,穿着白袍,他在学生中格外很醒目,正侯在考场外,拿着本小册子,似乎还在恶补。

    朝他的方向走过去,我心里闪过无数念头。要和他打招呼吗?要说几句考试加油吗?要问问复习得怎么样吗?还是算了吧,那天他叫我去参加穆萨婚礼以后,我已经无法和阿尤布像从前那样愉快地相处了。

    正在我犹豫时,阿尤布仿佛不经意间转过头,视线扫到了我的身上。

    周围的人很多,我见逃不过,连忙挤出笑容:“嗨,准备得怎么样?”

    “很痛苦。”他苦着脸,只说了torture(痛苦)这一个简单的单词,不再说话。

    招呼打完,我们都静了下来,各自埋首。不知道现在在阿尤布的心中,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角色。我不希望把关系闹太僵,更不希望因为我连累到穆萨。

    过了一会儿,穆萨也来了,他看了一眼我,很快收回目光。有几天日子没见,他似乎清瘦了些,和我一样,都被思念和考试的压力折磨得憔悴。或许,他还比我多了一项婚礼的忙碌。想到这,我的心情再次跌入谷底。

    老师按照小组安排座位,让阿尤布坐在了我的后面,穆萨则坐在阿尤布的后面。这是一个阶梯教室,试卷如果不被人挡着,很容易被看到。我和阿尤布没有说话,只是我在答题纸上每写完一个答案,就往旁边的桌面一放,如果他愿意,一定可以看到。或许,穆萨也能够因此得到一点点的益处。

    这就像是一种赎罪,我做错了事,用默默无声的方式偿还着阿尤布,似乎这样,就可以免去内心的自责。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也并不是一个幸运的人啊。

    第082章 游戏

    这段考试的日子,异常地充沛与忙碌。云宇树给的资料相当全面,细细地看完背完后,又顺着脉络查阅了许多资料,并没有太多时间思虑别的事。但是,每结束一门课程,我的心也会不自觉地缩紧一点,像是一个又一个时间节点的抵达,预示着注定将要到来的悲怆。

    最后一门考试时,我故意放慢了答题速度,似乎这样,就可以延缓时间的流逝,逃避既定的现实。随着1月1日一天天逼近,我简直有了一种末日般的恐惧感。考完以后,我还有什么事可做呢?还能用什么填充无力抵抗的时间?

    大概没有人像我一样,死死地抗拒着考试结束后的狂欢。

    考试结束的铃声拉响,老师收走了试卷,我正收拾着文具,突然听到身后的阿尤布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我转头看他,冲他笑了笑,余光瞟了眼坐在阿尤布身后的穆萨。看着他安安静静收拾东西的模样,实在想象不到,明天,他就会成为新郎官了。

    “终于考完了。”阿尤布伸展着身体,长舒一口气。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同我说,出于礼貌,还是顺口接话道:“考完就轻松了,你也不用再受折磨。”

    “考完还有得忙呢,今晚我妹妹有一个简单的‘染指夜’,我先回去帮女人们准备一些东西。”

    “染指夜?”

    “就是用红棕色的指甲花在双手双脚上画上繁复的图案,只有女人参加,但我一直很好奇,说不定能偷窥一下。”阿尤布又恢复了那副阳光灿烂的样子,嘿嘿笑了两声。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又添上了一句,“这是婚礼前的一个小插曲,我们的习俗。”

    我的心再次黯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竟又听到了婚礼的讯息。我佯装无事,笑着回应他:“居然有这么特别的风俗,我以前都不知道。”

    他咧开嘴:“那是当然,所以婚礼你可得来呀,还有赛骆驼呢。”

    我一怔,强装欢颜:“好,第三天男女宾日的时候我再来,女宾日在明天,我有事抽不开身。”其实,我只是想尽最大可能再往后拖一拖而已。

    穆萨在身后,估计是听见了我们的对话,脸色泛白,颇有些落寞。他拍了拍阿尤布的肩,低声道:“走了。”阿尤布应了一声,拿起包,又冲我挥挥手:“再见。”

    趁着阿尤布背对他挥手的时候,穆萨立在原地,定定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抿着嘴唇转身而去,没有再说一句离别之语。

    我垂下头,用刘海挡住悲伤的眸子。这就是最后一眼了吗?没有言语,没有动作,甚至连表情都没有,折不回来时之路,也攀不上未来的峰。

    突然间,心底空了一块,好想被填补。

    正发着愣,衣袖被人扯了两下:“闵汐汐,刚才望了半天,可算找到你了。”嘉轶也刚刚考完试,收拾好东西,“一块走吧。”

    我点点头,想起连翩和爱德华的事,不忍告诉嘉轶。跟上他的脚步,与他并行。

    果然,没走两步,他又打探起来:“连翩是不是最近很忙呀?和她不是一个专业,平日里又不忍心打扰她,我都不知道她最后一门考试是什么时候。”

    “我也不是很清楚,最迟也是今天结束吧。”我记得爱德华今晚要从阿布扎比过来找连翩,既然连翩能有空陪他,考试应该也差不多了。

    嘉轶的眼睛亮亮的:“那我带你们出去玩吧,放松一下。”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恐怕不行。”

    “你们有约了?”

    我摇摇头:“不,是连翩有约了。”

    嘉轶愣了片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过了好一会儿,才故做轻松地问:“还是上次那个英国人?”

    我转过头看他,有些诧异:“你知道他?”

    “嗯,我知道。”嘉轶苦笑着,“我以为他们已经分手了。”

    “的确分手了,现在是另外一个,美国人。”我顿下脚步,怀着一种对自身的悲怆心情,决定劝诫嘉轶,“连翩没法喜欢你,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方式,她最需要的是一种感觉,一种爱上爱情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你给不了的,不要再傻了。”

    嘉轶的眼神潋潋地涣散开来,恍然若失,有着显而易见的悲伤,半晌,他渐渐平复,神色认真地同我说道:“连翩现在追寻着爱情带给她极致的感觉,不愿意选择我,所以你觉得我傻;但我自己并不觉得这是傻,这是执着。”他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如果突然放弃,会觉得对不起自己,感觉辜负了这些年的执着。”

    “这是赌徒心理。”我理智地说,“为了赚回这几年的等待,赔上更多年的等待,你何必呢。”

    嘉轶摇摇头,有些无奈:“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再等等吧。我就是这么死脑筋的一个人,能喜欢上一个人不容易,多坚持坚持,或许她会明白我的心意。如果有一天,我厌倦了,自然就会离开了。”

    我对这番话反应了好一阵,嘉轶已走在了我的前方。望着他钝痛行路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人年轻时有两种遗憾,一种是年轻时太过疯狂,一种是年轻时不够疯狂。

    连翩一定是玩得过火的那个,嘉轶则是默默固守的角色。那么我呢?我爱上了一个阿拉伯男人,却又理智地克制住饱满欲崩的感情,将来,我会遗憾吗?

    我跟上嘉轶的步伐,和他一同站在下行的电梯里。镜面的反射中,我和他都是一副低落颓丧的神情。可一个是为了坚守感情,而另一个是为了抗拒感情。

    守护和拒绝一段爱,原来都藏着千回百转的纠葛。此时,我再回想起穆萨临走前看我的最后一眼,隐隐间觉得事情并不会这样结束。我还正年轻着,还不到回首岁月的年纪,就已经为此感到遗憾了。

    同嘉轶分别,我走在回酒店的路上,突然手机猛响。一看来电显示,是连翩。刚刚才和嘉轶说起过她,这会儿就打来了电话。

    我接通电话,听到连翩在那头兴高采烈地问:“汐汐,你在哪里呀?”

    “我还在回去的路上呢,怎么呢?”

    她听起来很是开心,“爱德华已经到了,还带了一个他的朋友,你答应过我今天一起出去玩的。刚好你在,我们两男两女,都不落单。”

    我其实不太愿意和爱德华的朋友相处,但内心的空洞使我迫不及待想找点事做,对着电话说道:“你等下,我马上回来。”

    我加快步伐,到酒店门口的时候,发现他们三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我同爱德华和他的朋友礼貌地握手,上了车。

    爱德华的朋友个子很高,身材却很瘦。可是,他却有一张圆圆的脸,微厚的嘴唇在抿紧时显得有点倔强。他的脸相,让我想起一只憨厚的小熊。他介绍了他的名字,但我心不在焉地没记清,就叫他小熊吧。

    这一次,我们没有再去上次的酒吧。爱德华带我们来了一间小酒吧,处在豪华商场角落的小门里。进去一看,明显没有上次那么多保安,舞池里跳舞的人也更开放一些,但整体还算干净,稍稍放下心来。在迪拜的酒吧,我并没有国内那么多顾虑,因为这里治安很好,如果醉酒走在大街上,被警察发现甚至会被拘禁。

    我们点了酒,聊着天,爱德华突然提出要玩“真心话大冒险”(themomentoftruth)。我原本以为这是中国人才爱玩的游戏,后来才知道美国人比我们更喜欢玩这个。

    转盘旋了一轮又一轮,前面的人都选了真心话,听来听去,感觉没什么新意,也很露骨,无非就是问你谈过几次恋爱,你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你有没有劈过腿,多了便索然无味了。几次以后,转盘指向了我,于是毅然地选了大冒险,不想被他们盘问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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