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又有一位乘客走上了站台,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位快递员。他穿着灰色的快干服,同色的棒球帽,很瘦弱,伸手拉着一个和他的形象格格不入的桃红色行李箱。

    他对站台上正在发生的小争执视若无睹,走到了另一头的长椅前,坐下来,看着自己的手指。

    就在这个时候,那三个人的争执直接升级成了武斗。金属球棒呼啸着向银发老头砸过去,首当其冲的是那个红润的大苹果,顿时烂成一团,黏在了手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苹果,脸上毫无表情,连长胡子都没有颤动一下。

    这种毫无表情说不定是极度恐惧的表现,但混混们把这个当成是挑衅。

    球棒再度挥起,这次的目标是对方的头。在这种力度的打击下,不管是苹果还是后脑勺,区别都不会特别大。

    掠阵的黑人小混混嘴角露出残忍而兴奋的笑容,抽搐般抖动着双腿,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玩弄起一把小刀,很锋利。

    通过摄像机监控站台情况的保安急忙报警,按下了一个按钮,前后没有超过十秒钟。

    再转回到站台的监控屏幕上,他发现情况突变。

    玩球棒的朋友已经瘫软在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眼睛凸出,嘴角带血,僵卧在地上,生命的光芒正从他的身体上急速消失。玩弄小刀的那位完全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拿着小刀,看看自己的伙伴,又看看那个老人,愣了好一阵子之后,猛然扑了上去。

    他的攻击所取得的唯一成果,就是要了自己的命。

    银发老头一拳打在了他的肘部,改变了行凶者持刀行刺的方向,刀子刺入他自己的心脏正中,然后银发老头在刀柄上轻轻敲了一下。

    刀锋无声刺入,就像切一块温过的黄油。

    保安在车站监控室里尖叫起来,但站台上的好戏还没演完。

    银发老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转身向站台出口走过去,只差几秒钟,他就可以脱离摄像机的监视,但这时候一样沉重而巨大的东西凌空呼啸而来,他退了一步,一伸手接住了那东西。

    一个粉红色的行李箱。他接住的瞬间手上一沉,再抬头看,行李箱前站了一个人。

    瘦弱的快递员,此刻向中年人露出几乎算是羞涩的笑容:“银屠,你好吗?”

    一阵无名的锐利感逼近银发老头,他退了一步,松手,行李箱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冥王?”

    快递员被人家一口叫出名字,忸怩地点点头,跟在相亲似的:“哎呀,你都认识我了,不枉我追了你这么多年啊!”

    银屠毫无表情:“我听说你最近自身难保。”

    冥王非常诚实地叹了口气:“的确,但在这里见到你,却不出来打个招呼,实在怪遗憾的,不是吗?”

    银发老人不再答话,又退了一步,开始卷袖子。快递员的笑容更灿烂,好似旧友重逢一般,也开始卷袖子。两个没有观众的拳王,准备在站台上来一场无差别的终极格斗赛。

    但这场比赛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大批重装警察在数十秒内蜂拥而入,封锁了整个站台。车站穹顶,特种部队腰上系着安全绳悬垂而下,枪口对准快递员。子弹上膛,箭在弦上,不用说也知道,大家接到的通知是:凡有异动,格杀勿论!

    一毛钱玩笑都不开。

    快递员脸上掠过一丝极轻微的讶然神色,四周看了一圈,但毫无放弃的意思,像一条被围在当中的眼镜蛇,随时准备找到最细微的缺口突出重围。

    可他所看到的却是站台入口处有一个神色冷峻的光头白人男子在大批重装警察的簇拥下出现,手中的飞去来精光四射。出入口被封锁,列车显然暂时都不会来,铁道两头黑压压的一片之中,闪着不祥的寒光。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这一切,对快递员来说,似乎都没有造成决定性的心理压力。

    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那位银发老人,这是在他对连环杀手的多年追捕中唯一一位能够正面交锋后还全身而退的对手。此时虎视眈眈,于左侧近身处掠阵,随时准备对冥王出手,毫无退却的意思——非常明显,他和警察们是一伙的。

    快递员笑了笑,轻轻地说:“原来是这样。”

    然后他似乎就放弃了。

    他举起双手,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随即被加雷斯和如狼似虎的重装警察联手压倒在地,五花大绑,手脚都上了电子镣铐。这是兼具传统沉重的特性与现代高科技的电子镣铐,如果试图挣脱还会立刻爆炸。

    他被拉了起来,加雷斯平静地说:“冥王,你好。”

    冥王笑了笑,和平时一样,说:“加雷斯,你好。”

    卷好了袖子却没有打成架的银发老头似乎被所有人忽视了。他拎起自己的包,无声无息地向站台出口走去。

    作为诱饵,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大家都装作没有看到他,尽管每个人心里都在嘀咕:“这是通缉榜单上排名第一的职业杀人犯啊!就这么警匪合作、戴罪立功地跑了?”

    三十四 丁通的交易条件

    秋天到了,杂树生花,秋实累累。默默地望着庭院中的风景,我怀念着久未谋面的故人。具体怀念的内容包括:王八蛋咪咪和摩根好死不死非要动我的语言中枢,现在好了,我有事没事就要伤春悲秋,吟诗作赋,而且一旦开始了,不念完一首打死都停不下嘴来,这症状跟得了狂犬病是完全一样的。

    我现在待的地方从内部看起来,是一套袖珍型的小公寓。三个单间——洗手间、卧室、起居室,每一个房间都有门,而且尽管陈设简单,该有的倒都一应俱全,相当人性化。倘若不考虑结婚生小孩那么复杂的问题,一个人住一住其实还挺舒服的。

    但只要把起居室的大门一打开,就会发现事实的真相冰冷而粗硬,而且还一根根的。

    一根根的栅栏,仅可容一人出入的小门上配了一把电子密码锁再加上一把沉重的灌铁水的实心大锁。

    门外是一条长长的白色走廊,绕建筑物一周。走廊上均匀分布着黑色的牢房门,有四人间也有六人间,四个角落有将近七八米没有房间,只有密密实实的墙壁。

    走廊下是一个中庭,足可容下几百号人排排坐。地板是最不怕脏的,所以用了最脏的灰黄色,并且用黑漆涂成一道一道的,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上空是穹隆的玻璃屋顶,没什么遮拦,白天的采光很好。我站在栅栏门边,可以将中庭一览无余。

    逢年过节的时候,中庭会摆上自助餐台和临时用餐桌椅,就算穷凶极恶,也要互道圣诞快乐,这种做法还蛮有兼容性的。

    没错,我住在一个监狱里。

    witty wolf,在波兰赫尔辛基的远郊,在任何城市地图或旅游指南上都不可能找到这个建筑群。周围刻意扩展出广阔的荒地和丛林,倘若有人能够越狱成功的话,很有可能没一会儿就完全迷路,更有可能踩到地雷或其他什么埋伏而一命呜呼。这所监狱在设立之初,确实有人尝试过越狱,后来这种念头就慢慢绝迹了。第一是因为看守超乎寻常的严格,逃出去的机会很小;第二是有规章制度,如发现任何越狱行为,无须请示,一律格杀勿论。

    这的确算是相当残忍、冷酷的管理手段,但如果有人知道里面关的都是些什么来头的主子,恐怕都会举起双手双脚对此表示赞同。

    唯一个人资历不够但还住这儿的人大概只有我。

    更惭愧的是,我还住的是第一类重刑犯才能住的“全限制级单间”。每天独自放风,不允许和任何人接触,有台电脑可用,但是不能上网。过去的八个月里,我足足把《植物大战僵尸》通关了二十几次,无尽版打到了一千八百多关。

    今天早上起来,我按照自己设置的生活规律,吃早饭,锻炼身体两小时——包括跟电脑里面的软件学习太极拳、修习内力以及狂做俯卧撑锻炼胸肌。收了汗洗澡,正在想要不要把《植物大战僵尸》再玩通关一次,忽然门外的栅栏传来“哗啦啦”收起的声音。

    我过去打开门一看,涂根站在外面对我笑了笑,好像来探亲访友一样。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他马上就说:“诸葛落网。”

    我愣了五秒,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八个月前,在加雷斯的刑讯威胁前我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当了奇武会的叛徒,而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本奇武会的介绍册子里的所有内容都在我脑海里。

    我供出了他们的办事处地址、他们的热线电话、他们的网址、他们的团队规模和核心成员名单。

    我供出了他们在全球拥有的一千多处门牌号码全部一样的物业,我供出了奇武会核心成员的外貌特征、特长和组织职能。并且根据我对他们的第一手了解,主动对涂根和加雷斯部署的行动提出了建议和意见。

    我投诚的第三十七天,根据我提供的情报,国际刑警组织和全球通缉榜上排名第一的职业杀手达成了合作协议,一直在追捕这个杀手的冥王果然没忍住出手,中了埋伏,在法国落网。

    第一百五十一天,斯百德在澳门的一艘豪华赌船上,百家乐赌到最后一把,眼看就要把庄家的毛都赢光光,加雷斯从天而降压扁了赌台,硬是没让大家看到那一把底牌。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局面陷入沉闷,最老谋深算的诸葛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

    直到这一分钟。

    涂根罕见地脸有喜色,连续说了两次:“不容易,真不容易,这个老狐狸。”他还想跟我详细叙述追捕诸葛的过程,我从他眉毛的飞舞弧度都看得出来,那必是一场酣畅淋漓、波谲云诡、体力与脑力并重的恶战。

    但我对这个结果有一种奇怪的抗拒心理,诸葛挥洒扑克、力敌千钧的潇洒气概犹自鲜活,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涂根看了看我的表情,知趣地咽下了说书的冲动。尽管诸葛被抓,但他的任务还没有全部完成。奇武会董事会中最危险、最高深莫测的一个人仍然逍遥法外。

    先知。

    如果说之前对冥王他们三个人的追捕已经基本上摧毁了奇武会的武装力量和组织架构,那么先知手里现在握着的,恰是他们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张王牌。

    涂根没有对我说得那么仔细,但我自信我的判断没有错。

    那张王牌就是奇武会数字滔天的财富以及他们用于控制旗下十二个财团的首脑人物的核心机密。

    只有抓住他,才算是真正打到了奇武会这条巨蛇的七寸。

    怀着行百里半九十的那种既兴奋又忐忑的心情,涂根抽出起居室里唯一的一张椅子,坐下,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垫在膝盖上,翻到最后那几张空白页。

    之前的每一页都填满了我们共同切磋讨论的无数线索、想法以及细节。涂根自己都承认,即使抛开我所拥有的内部情报,我在蛛丝马迹之间盘旋时的推理与直觉之准确,连他都自叹弗如。如果我爹妈没有抛弃我,而是老老实实送我去读书的话,说不定我现在是福尔摩斯本人呢,就算不是,至少也是凶杀组的一级警督啊。

    他拿出铅笔,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关于先知,你怎么看?他最有可能藏在哪里?”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涂根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了?”

    我笑了笑:“这是最后一个了吧?”

    他的表情是:“废话。”但没有说出来。

    我绕着屋子踱了两步,站定在离他最远的另一角上,慢慢地说:“我有条件。”

    涂根沉默了一下,把笔记本合上,看着我:“什么条件?”他环顾四周,“换取你的自由,难道不是最重要的条件?我们早就已经谈过这件事了,我保证没有问题。”

    自由,哦,对的,那些伟大的人都有这个诉求,但不好意思,我要得更多。

    “我要见奇武会控制下的十二财团的所有人。”

    涂根一怔,随即断然拒绝:“那是不可能的。”

    我跟没听到他说话一样:“十二财团真正的幕后所有人,不是冒牌货,也不是报纸上出风头的那些傀儡。

    “给我看赝品是没用的。”

    经过前面几个月的“相濡以沫”,涂根已经不得不相信我的斩钉截铁。

    我的态度这么认真,涂根就有点稳不住了,他从抓住了诸葛的兴奋与喜悦中冷静下来,将笔记本放到桌子上,凳子向后微微一推,换上了一张准备对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脸。

    但身体语言很少欺骗人——他已经迫不得已地带上了防备。

    他试图从比较简单的说服点入手。

    “他们分布在世界的各个地方,这些大人物的日程安排也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露出我能有的最无所谓的表情:“没关系啊,我可以等啊。”

    涂根又是一怔,今天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带来一个转折,跟过山车有一拼了。

    我当然能等,烂命一条,死在这儿还是死在那儿,哭的人都只有小铃铛一个,但古人怎么教育我们来着?人拥有得越多,越恐惧失去。(哪个古人啊,语言系统你江郎才尽就开始蒙我了是吧?)“我曾经和奇武会董事会的人朝夕相处,他们对我知无不言,因我司职判官,必须全盘了解组织情报,因此,除了先知本人之外,他们如何扶植和控制十二财团的核心机密,只有我能够接触。”

    涂根看着我。前后不过数十秒的时间,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居然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和意外中缓过气儿来了。真是个人物,和平常一样,他安安静静地听着我说话。

    任何一个细节他都不会放过,也不会忘记。如果我要信口雌黄,就必须非常小心。

    但我半点都不在乎,既然把地图展开到了尽头,就得有砒霜毒酒或鱼肠之剑准备得好好地在那里,否则,之前的一切铺垫又有何意义。

    他缓缓点头:“要你帮我们找到先知的下落,或供出奇武会的财政机密,第一要还你自由身,第二要把十二财团的所有人引见给你。”

    他加重语气:“这是你的交易条件?!”

    一桩好的交易,就是天平两头的砝码势均力敌,否则还谈个屁的公平。他必然在暗自揣测我还有更多的条件引而不发——毕竟,十二财团的所有人又不是贾斯丁·比伯,我费那么大劲儿见他们难道是求签名就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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