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上方的人影挣扎着,似乎打算从我魔爪中逃脱。为了好生睡觉不被打搅,我将人影的手臂一甩,这下该安生了罢。

    风声再起,愈发摧枯拉朽,一个颇重的身体完全趴到了我身上,额头碰额头,嘴唇碰嘴唇……

    嘴唇?嘴唇!

    我两眼圆睁,贴着我的人影在我险些聚不起光的眸子里勉强聚成了个人像,宿醉头疼中,我脑子略有迟钝,静静辨认着这人。

    人像连忙抬起头,看我的一眼中极为震惊,愧悔,惶恐,自责,薄怒,“顾、顾侍郎……”

    “谢御史?”我努力看清面前的人,在看清的一瞬间,脑子里一炸。

    连累人家跟我一起断袖,这可万万使不得。我撑着床打算坐起身来再作计较,尚处在震惊中的谢沉砚见我有所动,也转了转头,结果,这一抬,一转,两颗脑袋再碰一处,而且更严重的是,一个微微错开的角度后,鼻子下的两张嘴也咬到了一处,比方才还准些。

    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边,稍稍的停顿后,一个略低的嗓音道:“已是上朝的时辰了,濯香可替为告假。”说完,一点停顿也没有,脚步声转了出去。

    我脑子里一团糨糊,赶紧扭头错开角度,毁人声誉当真罪该万死。

    谢沉砚红着脸爬下了床,似乎再不敢跟我呆一张床上。方落地,又歪着坐了回来,拿手揉着额角。

    “宿醉,头疼难免……”我也将自己挪开了一些,没话找话,低头,蓦然瞧见自己衣襟上点点血迹,研究了一番,最后确定是昨夜没捂住的鼻血。

    谢沉砚不答话,勉强起身到了桌边,倒了杯茶喝。我瞧他背影,实在不敢确定此人会在哪个时候爆发,哪个时候参我一本。还是趁着各自沉默无言的大好时辰溜之大吉的好。

    我悄寂无声地下了床,不动声色不声不响不言不语蹭到了门边。

    “顾侍郎去哪里?”

    “那个,回、回府……”我依着门边,不敢转身,小心翼翼道。

    “……我也回府更衣,该上朝了。”谢沉砚从桌边摇摇晃晃起身,越过我,径直往外走。

    我瞧他走一步稳两步歪三步倒,赶紧跑上前扶了一把。

    我下楼向老鸨租用两顶轿子,秀娘瞅我再瞅谢沉砚,一咧嘴,道:“咱替顾大人省点钱,一顶轿子,够用。”

    一顶轿子抬着我和谢沉砚回了侍郎府。

    在轿子里时,我怕再撞着谢沉砚,便一个人趴在一边,一路又睡着了。到府时,我还没醒。被人扶出轿子时,我方掀了一点眼皮。

    “这一夜,又是去哪里喝酒了?”梅念远一边扶着我一边命人扶着谢沉砚,对我说话的语气颇为清淡。

    我半倚在他身上,嘴角一翘,“醉仙楼。”

    没走几步,脚下被台阶绊了一下,即将跪地,梅念远伸手将我扯了回来,低头忽然瞧见我腰间少了样东西,“大人的玉呢?”

    我咧嘴,“美玉赠了美人。”

    梅念远手上一松,我软绵绵便要萎顿于地,又被他一把扯了回来。他愕然道:“送了人?”

    “送了花魁。”我脚步依旧发软,不靠着人,完全没法迈步,梅念远停了,我便也随着停了。

    他盯了我许久,我脑子里一团糨糊,却也有几分清醒,冲他微微笑,“总管……”

    梅念远什么话也没说,送我到卧房。我被放到床上后,沾着枕头便觉浑身轻松,睡自个床上舒坦多了,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谢沉砚,便撑着眼皮,吩咐梅念远道:“留谢大人在府上解酒,待我醒了再放他回去,切记了。”

    “你睡吧。”梅念远在床边道。

    我闭上眼一分分陷入沉睡中,没有听见有脚步声出门,知道梅念远还没走,却也没力气再说话了。

    一觉醒来,日头西斜。我素来饮酒成习惯,烂醉如泥也好,宿醉也好,睡一觉就好,也不用什么解酒醒酒汤。这一点,梅念远清楚得很,我醉了不吐不发酒疯,给府中老小减了不少负担。

    就是醒来后,脚步有些虚浮,眼神也不大好,出房便撞了梅念远。

    “谢大人可还在?”我捂着额头,问道。

    “在客厅。”梅念远让路到一旁。

    我才走了一步,他又道:“大人前襟上是什么?”

    “鼻血。”我低头看了一眼,觉得这么出去不妥,“给我换身袍子。”

    赶到前厅时,门口站了一排的人,我心脏扑通一声,又发生什么事了么?

    梅念远在我后边解释道:“男宠公子们得知这位是隔三岔五朝堂上弹劾大人的御史,都赶来亲眼瞧瞧罢了。”

    我这才将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在整日就爱看热闹的众男宠们身后咳嗽一声。男宠们回神,意识到我来了,忙让开道。我在媚眼纷飞中穿过厅门,一步跨过门槛,见谢沉砚在客厅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我府上的云雾茶。他抬头见到我,神色有一刹那的复杂,茶杯顿在了手心。

    我也忽然不知说什么好,张口笑道:“府里人没见过世面,谢大人不要见怪。”

    谢沉砚望了眼厅外仍在围观的美男们,总结了一句,“顾侍郎府上男色果然众多。”

    我瞧了瞧他面容,心里不自觉对比了一下美色,转头对围观的众人甩了甩袖子,“散了散了,该是读书时间了。”

    男宠们怏怏然磨磨蹭蹭撤了,甚是不甘心。没了围观的,顿时清风入室,甚是舒心。

    “今日告假不上朝,是我仕途生涯头一遭。”谢沉砚声音也如清风一样淡。

    我脸皮扯了扯,歉然笑道:“都是我的错,昨夜若不拉着你和晏编修往醉仙楼喝酒……”

    谢沉砚看着茶杯里的水波,眉目间一层心事一层无奈,“御史台今非昔比,朝中事,也愈发比不得从前了,如有一团迷雾遮盖,怎么也看不透。”

    “清者清,浊者浊。”我轻描淡写地摇扇,“看不透,便不要去看罢!”

    他转头看我,许久也未说话,不晓得是当我圣人看还是混账看。我自认浅薄比不得心怀天下的御史,也不装高深装深沉了,合上扇子搁下茶杯,起身笑道:“我带谢御史往院子里走走吧?”

    绕着池塘湖水走,谢沉砚刻意与我拉开距离。我便在前,他在后,闷头走了一阵,半天找不到话题,愈沉默便愈让人脑中重演醉仙楼不堪的一幕,我实在羞愧不迭,捡着一处石桌棋盘赶紧坐下,乐呵呵道:“谢御史可愿来局棋?”

    下下棋,换换脑子。

    结果三心二意,五局输了四局半,剩的半局还在死死支撑。

    “侍郎没专心。”对面谢沉砚一言概之。

    我手里白色棋子丢进棋钵里,眼睛看着棋盘厮杀的阵型,口里却道:“谢御史前途因我顾浅墨而毁,实在对不住得很。”憋了许久,道歉的话,终是说了出来。

    他沉吟了一番,方道:“顾侍郎如朝堂一般,都是一个迷局,令人解不透。”

    我捏了一枚子,放到棋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这样送死的举止,只看对手吃是不吃。谢沉砚思量了一会儿,看我道:“我若吃了这一子,你便活了,可我若不吃,你如何翻盘?”

    我哈哈一笑,“那我就输了嘛。”

    他愕然,“认输?”

    “认输。”我打开空白一片的折扇,无画也无字,洁白一片,“愿赌就要服输。”

    “侍郎每一步都是在冒险,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总想着有后路,多无趣,是不是?”

    梅念远来问我晚饭的事,千澜不知怎么跟来了,见我跟旁人对弈,不开心地站在一边。我想起曾有一次,在书房望着千澜水汪汪的眼睛,深情道:“我只跟千澜对弈。”彼时他巧笑倩兮。而此时,我自毁承诺。

    “大人今夜可跟千澜一起吃饭?”眼睛依旧水汪汪的千澜无辜又期许地望我。

    我回看了一眼棋桌边的谢沉砚,他低着头收拾棋子。

    “今晚有客人。”我没看千澜,往外走了一步。

    “大人!”千澜扯住我袖子,神态倔强,“他是什么客人?整日弹劾你,跟你作对,看不得你受宠,如今你被赶出朝堂被扣了俸禄,他又来做好人么?”

    “住口!”我实是想不到一向柔顺的千澜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沉砚合上棋钵盖子,起身放下袖子,对我道:“打搅了一天,也该回府了。”

    留了一翻,也没留住。

    送走谢沉砚后,我回到前厅,撩了衣摆往门槛上一坐,倚着门框,抬头看星星。梅念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边,“大人吃饭了。”

    “不饿,你们吃吧。”

    “睡了一天了,怎会不饿。”

    “总管。”我仰着头,将看星星的目光转到梅念远身上,“我带谢沉砚逛青楼,争花魁博缠头,又留宿一夜,他必官降三级。”

    ☆墨迹倜傥,卖艺卖身

    第二日大清早,我在卧房床上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忽然一阵震天响的鞭炮声传来,我受了惊,裹着被子跌到了地上,摔得不轻。我揉着一把要散架的骨头,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没站稳,又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

    起床气自丹田内升腾而起,我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就拉开了房门,一步没跨出,就见一阵浓烟奔了过来,呛得我流泪。我站在房门口,咆哮:“敢情是本官娶媳妇儿了还是升官了,大爷的谁一早放鞭炮!”

    院子里闹成一锅粥的沸腾声霎时如被浇了一瓢凉水,静了下来。烟雾中,千澜跑得最快,到我房门口,一脸喜气要汇报什么,见我这副模样似乎也被震慑住了,张着口没说出话来。

    院子里男宠们一团又一团,个个都穿得甚是喜气洋洋。我披着一头未打理的毛发,裹着一身皱巴巴松垮垮的睡袍,带着一脸不能惹的怒气,步步生风到了前院。男宠们都噤了声,一个个低头又忍不住将饱含热情的目光瞟过来,我一律视而不见。

    小龙也不敢回话,飞奔而去拉了总管来。府里上下老小皆知,我顾浅墨平时脾气极好,被人说斯文败类遗臭万年也能面带微笑,但只一样惹不得,起床气上身的时候,万万没人敢招惹我。故而,此刻人人噤声,唯恐跟我有一点交集擦出一点火星引爆了我肚子里的火苗。

    爆竹停了,烟雾也散得差不多了,梅念远自后院赶来,扫了一眼周围,到我身边轻语道:“大人小心着凉。”

    我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将院子里挂的灯笼条幅一一横指过去,责问:“这是唱的哪出?总管是没瞧见还是没听见?府里乱成一锅煮,梅总管是比本官还睡得熟?”

    梅念远看着我,定了一眼,眸子深处起了某种波动,我转了眼没去看,一腔火焰还在心口喷薄。

    许久,梅念远低沉的嗓音道:“念远失职。”

    我冷着脸,不言不语。梅念远带着人去撤了红灯笼红条幅。千澜垂着头蹭过来,抬起脸,委委屈屈又自甘认罚的模样,怯怯道:“这这都是我的主意,大人不必责骂总管……”

    我继续冷着脸,“你的什么主意?”

    千澜怯声道:“大、大人,今日圣上降了旨,撤了谢沉砚御史一职……”

    整日弹劾我的政敌被降职,所以全府才这么欢欣鼓舞。我淡淡问了一句,“谢沉砚现在什么品级?”

    “八品的国子监学正。”千澜望我一眼,回道。

    我转身,衣带当风步履从容地回了卧房,倒头便睡,直睡到日上三竿,无人打搅。

    起床后,长萱来伺候我更衣梳发,洗漱后,小龙送来饭菜。平日,都是总管亲自来送饭菜,小龙倒是头一回。

    我用完饭,漱了口,气定神闲道:“小龙很勤快嘛,以后伺候本官吃饭的事,就由你负责了,月俸涨五十钱。”

    小龙先是惊喜了一下,后又露出为难的神色,嗫嚅道:“可、可……”

    “可什么?”

    “可总管没吩咐……”

    “有我的吩咐就成。”我在小龙头上敲了敲。

    吃饱了饭,到后院池塘边散步消食。还没下台阶,一眼瞥见五十丈外垂柳下的两个身影,梅念远,如歌。我一步拐了回来,站到了一块大石头后边,闭目,凝聚精气神,耳力顿时倍增。

    “千澜近来也不理我了,可还有什么法子么?”如歌的声音。

    “法子自然是有的……”梅念远的声音。后面的是耳语,我听不甚清。

    “总管今日被她当众责骂,她也忒不识好歹……”如歌的声音。

    我却没再听见梅念远的声音,不知又是耳语,还是没说话。偷听了没几句,如歌便快速离开了柳树下,梅念远则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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