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拿起筷子,“来来来,吃菜吃菜。”
    沈钧夹起一块鱼肚肉放在纪拂尘碗里,极为亲密地凑到他耳边道:“尝尝这里的豆腐鱼,可是远近闻名哦,味道鲜得很。”
    纪拂尘对美食并没有太多兴趣,不过此刻肚子确实饿了,便不打推辞。
    沈钧也慢悠悠地吃着,时不时给他夹些菜,旁若无人地看着他吃,似乎完全忘记了张巡的存在。
    酒过中旬,张巡微微有些醉意,抬头看着沈钧道:“不知那件事沈公子考虑得怎么样了?”
    沈钧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张大人所说的那件事是指哪件事?人呀,年纪大了,很多怪癖就出来了,比如我就只记得住一些感兴趣的事儿了。”
    张巡毕竟是官场打滚多年的老油条,知他并未真的忘记,笑道:“这件事沈公子一定会感兴趣的。”
    “哦?张大人既然这么自信,我就洗耳恭听了。”
    张巡将酒盅放下,整了整衣袖道:“沈公子是生意人,生意人或多或少都会关心些国事,相信沈公子对当前大梁的形式已有耳闻。北面乌戎族为祸多年,那些不开化的夷人一个个体格强壮,烧杀抢夺无恶不作,边境百姓一直深受其害。自从去年夏天三皇子主动请缨剿灭乌戎之日起,皇上便册封三皇子为征北大将军,带领五十万大军挥军北上。”
    沈钧啜了口酒,悠闲自在地把鱼刺剔掉。
    张巡边说边仔细观察沈钧的神色,见他并没有异样又道:“战争持续了三个月,北方气候严寒,双方都没有占到甜头,我方于是退兵屯守。近日乌戎首领病死,于我方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天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一举击破的时机。只是大半年的持续征战,再加上近几年朝廷还不时发兵剿灭四方的盗匪,国库已锐减大半。眼下正是用兵之际,国家万不可在此关键时刻短了前方战士的军需,只要军饷跟上,在三皇子的英明指挥下,要不了多久大梁便能大获全胜。”
    纪拂尘眼皮跳了跳,竖起耳朵听着。
    说到动情处,张巡不由慷慨激昂起来,满面红光道:“前方在打仗,百姓的和平是边境战士们牺牲流血换来的,危机时刻,作为大梁的一份子,我们既然没能够深入敌境出生入死,便有义务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奉献自己的一份力,沈公子觉得呢?”
    沈钧认真地点头:“张大人说得对极。据我所知,为了募集军饷,当今天子已向全国各地发放皇榜。皇榜上说每家每户都要上缴二两银子充当饷银,如若家有男丁入征者,所缴军饷减半。沈家虽算不上大户,到底有几分家资,这样好了,我便按规定数目的十余倍上缴,交三十两白银,也算是略尽绵薄之力。”
    张大人咳了咳,眉心绞在一起露出为难的表情道:“唉,实不相瞒,张某负责江南地区的饷银征集,若按皇榜的数目征,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自古江南多富饶,当今天子便钦定江南地区每家每户平均饷银数目是中部地区的两倍,西南地区的三倍,而江南地区本就人口密集,张某粗略估计了一下,至少要对上上缴三十万两才能满足天子规定的要求。”
    “三十万两啊,不是个小数目,不过有张大人操劳此事,很快就会超额完成任务了。”沈钧道。
    “沈公子有所不知呀,由于江南地区人丁户数登记有误,导致上报给户部的人丁数跟实际数目有些出入,江南地区的人口并没有圣上想象的多,这些差口张某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不得不来请沈公子出手相帮,”张大人亲自给他斟满酒,“若是有沈公子的慷慨解囊,区区三十万两自然就不在话下。”
    沈钧心知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朝廷每年的政绩考核项目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人口增长数。张巡显然是虚报了人口数以获取乌纱帽的飙升,只是终是搬起石头反砸了自己。
    沈钧面带微笑地听完,思索了半晌,点破他的意图道:“张大人这是想让我出多少?”
    张巡两指交叉做成一个十字,讪笑着望着他。
    沈钧挑眉道:“十两?”
    “再加个万字,十万两。”
    沈钧叹道:“张大人啊,你是不知道,现在的生意可难做得很呀,自从老爷子把沈府交到我手里,这几年来可是持续亏空着。现在张大人要我拿出十万两来,不是我小气,实在是穷得拿不出来啊。”说着指着纪拂尘道:“大人你看,我要是有钱,至于用这么个腿脚不便的便宜小厮么?”
    纪拂尘顿了顿,又继续吃菜。
    “张某也知道沈公子的日子过得艰难,” 张巡道,丝毫没有因为昧着良心说话而产生半分不适,“只是沈府毕竟是江南大家,若沈公子肯出手相救,区区十万两银子对沈公子来说,只要轻轻从牙缝丝里一抠,不就出来了?”
    沈钧一脸惊讶地转头,巴望着纪拂尘,张大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道:“拂尘,快帮我看看我牙缝丝里有没有留下什么,有的话正好可以送给张大人。”
    纪拂尘:“……”
    张巡脸黑了,嘴角的肥肉无可抑制地动了动,随后又生硬地往上勾起,扯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沈公子真风趣。”
    “张大人谬赞。”
    纪拂尘把头瞥向别处,这时候他才不会愚蠢地介入他们两人之间。这两人表面上在插科打诨,实际上却是在进行一场利益相关的谈判。他知道沈钧迟早会答应张巡的要求,对于这一点,他深信不疑,因为沈钧如果不同意,断不会应张巡的邀请出席今日之约,更不会在张巡已经摆明找他要钱的情况下,仍耐着性子跟他胡诌到现在。
    张巡突然伏桌痛哭起来,哭了半晌又兀自抬头,脸上却并没有泪珠,仰天叹道:“沈公子是不知当官的苦啊,上面要打仗,各地知府必须凑够规定的数目交差。沈公子若是不搭把手,本官就只有另寻出路了。而这条路对我也好对沈公子也罢,没有人能得到好处,到时候只怕沈家的丝绸布匹生意就有些麻烦了。从整个江南地区布匹生意来看,上等布匹虽然买得起高价,但真正挣钱的还是算中端布匹。我这人向来都是强烈反对官府加税的,除非实在迫不得已没有办法了,才会做这样损人不利已的事。”
    这番话说得委婉,可意思再明白不过,如果沈钧不同意给官府交十万两白银,那么官府就会强行加税,到时沈家就会面临两个难题,要么利润减少,要么价格提高,无论哪种情况,沈家的生意都必然受到影响。
    沈钧淡定地坐着,脸上波澜不惊,似乎早料到了张巡会说这样的话,笑道:“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嘛总是趋利避害的,自然也知道怎么做才能共赢互利,张大人的苦我很能理解,只是我的苦张大人却丝毫不知啊!”
    张巡正色道:“哦?沈公子有何难处尽管开口,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必然义不容辞。”
    “沈家虽然入账银子多,但开支也极吓人,上上下下千百余号人要吃饭穿衣,每个月还要支付不少的月钱;偏偏我这人又不那么务正业,专好做些送银子的事,出手又没个轻重,这些日子可一直是入不敷出;再加上布匹方面的税收得给官府十个点,若再拿出十万两银子出来,沈府可就成空架子了。”沈钧深知没有官府的配合,沈家的生意就会陷入困境,只是若叫他白白送上十万两而不趁机捞些好处,哪里是他的作风?
    张巡闻言极有眼力见道:“富贵人家的账目自是比寻常百姓家复杂多了去,既然今日沈公子赏脸前来一聚,本官也自然得表现些诚意,我会尽我最大的力,帮沈家向上面申请减三成税。话又说回来,作为沈公子的朋友,三成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希望沈公子不要说些为难话,沈公子聪明绝顶,肯定也知道我表现出了最大诚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钧也见好就收,笑道:“这十万两白银什么时候要?”
    张巡道:“下个月十五号是最后期限,沈公子有一个月时间筹集。”
    沈钧点头。
    张巡这时才真正放松下来,朝小倌喝道:“两位公子都坐累了,还不快给他们揉揉肩?来来来,沈公子纪公子吃菜。”
    沈钧拍拍双手站起来道:“吃也吃了,坐也坐了,事也谈了,我就不打扰张大人寻乐子了。”
    张巡忙陪着站起,诧异道:“哦,这些可都是南风解意最好的红牌,来都来了,沈公子不玩玩?”
    沈钧笑意渐深地看一眼纪拂尘,又望向张巡道:“张大人也知道家母不准我来这些地方,若被她知晓,回去只怕会被打断双腿了。”
    张巡闻言笑了笑,也不强求,抱拳道:“如此我就不强人所难了,沈公子好走。”
    纪拂尘拿起拐杖跟随沈钧走出雅间,两人刚走几步,纪拂尘上前一步道:“公子不是好男风么?我给公子守着,公子大可尽情玩乐,我决不会把它告诉太太。”
    沈钧顿下脚步,眉头高高挑起,“拂尘难道不吃醋?”
    “公子放心,拂尘从不吃醋。”
    沈钧兴奋道:“果然知我者拂尘也,拂尘肯定是知道我的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个,更不会做那些对不起你的事,所以才这么放心。”
    纪拂尘哑然失笑,终于决定破罐子破摔,道:“公子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吧!” 说着看也不看他,径自走出店门。
    意外地,沈钧并未跟上来。纪拂尘倚在门前等了等,清锐的双眼深深地盯着“南风解意”那四个清秀俊逸的篆体……
    突然,一个行色匆匆匆的大汉擦肩而过,又急忙消失在人海中。
    紧接着纪拂尘掌心多出了一个纸团,正是被大汉强行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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